行盗之前,先吃人腿
李廓是晚唐人,出身陇西世家,宰相李程之子,诗人贾岛挚友,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考中进士。
此前,李廓多次落榜,又多次复读,每年奔走于赶考的路上。有人说了,考进士那么难?当然难。按唐时惯例,每年在全国范围内只录取二三十人,其上榜比率就可想而知了。很多人,考中进士时都已经满头白发。比如诗人顾况之子顾非熊,段成式的好友。此人在当时非常有名,之所以有名,不是因为诗歌。虽然他的诗写得确实不错,随手摘录几首:
《闾门书感》:“凫鹥踏波舞,树色接横塘。远近蘼芜绿,吴宫总夕阳。”
《桃岩怀贾岛》:“路向姚岩寺,多行洞壑间。鹤声连坞静,溪色带村闲。疏叶秋前渚,斜阳雨外山。怜君不得见,诗思最相关。”
《题马儒乂石门山居》:“寻君石门隐,山近渐无青。鹿迹入柴户,树身穿草亭。云低收药径,苔惹取泉瓶。此地客难到,夜琴谁共听!”
《天津桥晚望》:“晴登洛桥望,寒色古槐稀。流水东不息,翠华西未归。云收中岳近,钟出后宫微。回首禁门路,群鸦度落晖。”
《送马戴入山》:“古木乱重重,何人识去踪。斜阳收万壑,圆月上三峰。云里泉萦石,窗间鸟下松。唯应采药客,时与此相逢。”
顾非熊曾当面对来访的段成式说,他上辈子就已是顾况的儿子了,但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因念及父情,魂游幽冥,感动冥界,于是这辈子又成为顾况之子,所谓:“成式尝访之,涕泣为成式言”。
顾非熊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考进士:连续三十年,都名落孙山。在他的诗歌中,有很多表现落榜后郁闷心情的,如《会中赋得新年》:“万古如昨日,一年加一晨。暗生无限事,潜老几多人。归路旧侣尽,故乡回雁新。那堪独惆怅,犹是白衣身。”《下第后寄高山人》:“我家堂屋前,仰视大茅巅。潭静鸟声异,地寒松色鲜。人眠瓮牖月,鹿饮竹门泉。多愧邻高隐,无成又一年。”
唐穆宗长庆年间,顾非熊再次落榜,这件事终于让平时很少干正事的穆宗皇帝发了怒,责问考试部门:人家非熊同学连续考了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你们也太过分了吧?皇帝命令主管考试的大臣好好反思,最后重新张榜。有了皇帝的关照,顾非熊终于考中进士啦。这时他已五六十岁了。当时,有人感慨地作诗如下赠非熊:“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再回到李廓,他不是出身陇西世家吗?而且父亲李程还做过宰相。有这样的背景,想做官的话,还这样费劲?
还真是这样。
在晚唐,虽然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仍具美誉度。但他们要想进入仕途,参加科举考试几乎是唯一办法。
所以,李廓的郁闷和顾非熊的郁闷是一样的。在《夏日途中》一诗中,李廓这样写道:“树夹炎风路,行人正午稀。初蝉数声起,戏蝶一团飞。日色欺清镜,槐膏点白衣。无成归故里,自觉少光辉。”《落第》一诗则言:“榜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后来,李廓终于上榜,初为鄂县县令,后渐渐升为刑部侍郎。唐宣宗大中年间,终于武宁军节度使任上。这个职务虽然不低,但却非常的危险。如果说是拎着脑袋做官,都不是夸张的说法。因为驻徐州的武宁军士兵,在中晚唐时以骄悍出名,驱逐主帅、擅杀主将如儿戏。所以,李廓在任上时,经常受小兵欺负。最后,果然被他们赶回了长安。后世觉得这不可思议:作为一方主帅,怎么会拿手下的士卒没办法?
中晚唐的神奇就在于此。
下面的故事讲的是,李廓出任武宁军节度使前,做颍州刺史,管界发生一奇案:官府捉住七名盗贼,审讯中,他们交代,每次盗窃前,必须先吃几条人大腿。
这确实叫人竖一下耳朵。
李廓得知此事后也很好奇,亲自审讯。为首的盗贼说:“在我们这行,有个老大,现已隐退。但说起此人,算得上大唐巨盗了,是我们的偶像。经人引见,已金盆洗手的他老人家,接见了我们。在央求下,他传授给我们一个秘诀:盗窃前,如果吃点人肉,那么入室内,其家人必昏沉不醒,或如中魇症一般,呆傻而不知反抗。我们按他老人家说的去做了,果然十分灵验。”
《酉阳杂俎》中记载的这个故事,虽然只有几句话,但确实令人汗毛倒竖:“李廓在颍州,获光火贼七人,前后杀人,必食其肉。狱具,廓问食人之故,其首言:‘某受教于巨盗,食人肉者夜入,人家必昏沉,或有魇不悟者,故不得不食。’两京逆旅中,多画鸲鹆及茶椀,贼谓之鸲鹆辣者,记嘴所向;椀子辣者,亦示其缓急也。”
有人会疑惑:盗贼所食的,是真的人肉吗?
其实,在晚唐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人肉了。只是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案子时,李廓的所思所想是什么。却说段成式,在这段故事后还提到一句:“两京逆旅中,多画鸲鹆及茶椀,贼谓之鸲鹆辣者,记嘴所向;椀子辣者,亦示其缓急也。”这段文字一如唐朝的江湖黑话,令人难解。“两京逆旅”指长安和洛阳之间的旅店,这没有问题。但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暗示了什么?试着推测如下:
长安、洛阳间的旅店的墙壁上,多画有鸲鹆,也就是能模仿人语的八哥,以及茶椀(同“碗”)。被盗贼称为“鸲鹆辣”的,以其嘴的指向为标记,暗示被盯上的目标所去的方向;所谓“椀子辣”,则暗示同伙这一地区官府捕快的行动。
抑或,还有其他解释?
接着说盗贼吃人这件事。在不经意间,它已透露出晚唐急剧动荡的信息。
黄巢之乱开始前,各地爆发的饥荒已像瘟疫一样蔓延了。人与人互食的事层出不穷,而且越来越严重。从残唐(从唐僖宗即位的公元873年算起)到五代十国这段时光,军阀间更是无休止地互相攻杀,使之成为中国古代史上最残酷嗜血的岁月。饥荒和攻杀,也就成为那个时代的代名词。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有这样一段话:“李克用自潞州争山东,而三州之民俘掠殆尽,稼穑绝于南亩;秦宗权寇掠焚杀,北至滑、卫,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届江、淮,极目千里,无复烟火,车载盐尸以供粮;孙儒攻陷东都,环城寂无鸡犬;杨行密攻秦彦、毕师铎于扬州,人以堇泥为饼充食,掠人杀其肉而卖之,流血满市;李罕之领河阳节度,以寇钞为事,怀、孟、晋、绛数百里闲,山无麦禾、邑无烟火者,殆将十年;孙儒引兵去扬州,悉焚庐舍,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朱温攻时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获,死者十六七。若此者凡数十年,殃之及乎百姓者,极乎不忍见、不忍言之惨。”
唐朝倒数第三个皇帝僖宗是公元873年即位的。此前的懿宗,虽然以奢侈宴游而受到后世抨击,但他的时代却不算动荡。但僖宗即位后,整个唐朝的局势急转直下。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夏,由于气温出现全国性异常,导致自秦朝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大饥荒爆发,尤其是河南和两淮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人,除了吃树皮外,也就只能吃人了。黄巢这个前落魄书生、盐货走私贩,这一年起兵造了大唐的反。
年轻时,黄巢热心于功名,曾多次赴长安、洛阳赶考,跟前面写到的李廓和顾非熊一样,他都落榜了。顾非熊连续考了三十年,但黄巢没这个耐心。几年后,就决定再不参加科举考试。最后一次落榜后,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充满怒怨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既然不走仕途这条路了,换一般人也就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黄巢不行,他想干点刺激的。这就是贩卖私盐。盐是国家专营的东西,贩私盐是要杀头的。这种职业的特殊性,激发了黄巢性格里隐藏的残忍、冒险和亡命的一面。
黄巢起兵后,整个帝国风起云涌,他率部扫荡中原,又横渡长江,长途奔袭攻入广州,然后北折,取洛阳,陷长安。黄巢攻击顺畅,得益于他的一个布告:“黄王一路进攻,只为到长安找唐天子算账,跟各州县没关系,你们不要拦我!”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长安陷落,僖宗皇帝逃往成都。黄巢进长安的仪式盛况空前,铁骑奔流,声震百里。入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李姓皇族诛灭。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复吧,然后一把火烧了考试机构。他取国号为齐,也做了皇帝。但这一切如昙花开放般短暂。在两枭雄朱温和李克用的夹击下,黄巢很快就退出长安,此前,对这座“官民勾结”的城市进行了大扫荡,士民死伤惨重。
黄巢之乱促使唐朝末年成了一个武人的超级角斗场。
一般来说,每个王朝的末年都很乱,但纵观历史,没一个王朝的末年像唐末那样疯狂。军阀之间每天都在互相攻伐,百姓朝不保夕。而且天灾绵延,饥荒不断,家邻相食,恐怖无比。
起兵之初,因为需要吸纳百姓加入,黄巢还不敢对平民怎么着,并叫大将尚让起草过这样一道告示:“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不像李家皇帝那样不爱你们,你们可别害怕呀!”但自打从长安退出后,在末日阴云的笼罩下,这支绝望的部队披着发,完全陷入疯狂和变态的境地:所过之地,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屠掠殆尽。
黄巢撤出长安后围攻陈州,多次攻击均不得手,看到军粮不济,于是将民间吃人之风转入军中,下令用人肉充当军粮:将战俘和百姓用巨碓、巨舂碾为肉末,放上盐,拌上粗粮,给士兵们吃。很快,这成为唐末乱军的一种风尚。其中,军阀秦宗权的部队最恐怖,这支部队在行军时,马车上就拉着一条条腌制过的人大腿。
不说这些嘴角淌血的军人如何,只说当窃贼都开始琢磨作案前吃点人肉时,那个时代的一切绝望、迷狂与血腥也就容易理解了。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黄巢这首《自题像》诗意凄美。遥想他奔赴洛阳赶考的日子,天下谁人识得他黄巢?作为一个无名小辈,在又一次落榜后,他独自登上天津桥。
这是洛阳最著名的一座桥。
在桥上,黄巢看到一个安然盘坐的老乞丐。
黄巢摸了摸口袋,还有几枚铜钱,于是扔进了乞丐的囊中。这时候,黄巢才发现,那老乞丐只有胳膊,没有双手。老乞丐对他嘿嘿一笑,“以右足夹笔写经”,欲书时,“先再三掷笔,高尺余,未曾失落。书迹官楷,手书不如也”。
聊天中,黄巢得知:这个没手而靠脚抄写佛经的乞丐,在七八十年前的唐代宗大历年间(公元766年~779年)就已经坐在桥上乞讨了,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在日出日没中看着帝国的夕阳一点点落下。
黄巢百感交集。但他到底不是一个柔弱的书生,惆怅之外其意难平、其心不死。
黄巢走前告诉那老乞丐:“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皇帝,就派人来接你,把你供养在宫中。”
老乞丐像个参透人间诸事的禅师,笑而不语。黄巢愣了一下,也慢慢露出笑容。就这样,未来的黄王,站在黄昏的天津桥上,一点点张开了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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