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惊变(下)
我被禁足三月,竟错过了母后的丧礼。听说柳贵妃操办的丧礼风光而隆重。母后谥号“庄静”,以皇后礼葬入孝陵。
独立母后的麟德宫里,说不出的萧琐肃杀。她最爱的梨花遍植宫院,如今却已落尽,被践踏成灰黄色的污泥。
梨花虽然洁白,却太易受污,就像母亲。
父皇的话还在我耳畔回荡,像一把骨刀反复钝割:“……她却做出这样淫贱之事,将朕置于何处……”“怪道你,一些儿也不像朕……”
不,这绝不可能。
母后昔日宫中之人,贴身的在这次事变中俱被打杀,余者分配别宫。
在浣衣局找到了四个昔日的抬轿宫女,沉沉地低了头浣衣。我尚未张口,浣衣局的姑姑已道:“她四人多嘴,已拔了舌去!”心下一惊,待亲自检视,四人口内,俱生生切断了舌头。
内监小林子原是母后殿外司礼太监,如今转去饲马。我令宫中姜公公找他前来。他一见我,脸色立时大变,一迭迭声道:“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天生蠢笨……”竟夺路而逃。我再欲找他,内监们回说小林子已在万荷塘里溺毙了。
我的心却愈加澄明。
每日去麟德宫焚一炷香已变成我的习惯。出了麟德宫,侍女真真与雪如随了我,慢慢地往梦仙宫回去。
春光已逝,浓阴匝道,黄鹏啭林,点染出一片初夏景象。太液池边杨柳依依,已有了不歇的蝉声。我微觉臆闷,不觉脚步懒懒,远远看到一行人亦缓缓而来。
走近却看到是柳贵妃并几个宫妃,俱是穿红戴绿。这姹紫嫣红,很是刺眼。我别过了头,闭了闭眼,方上前行礼。
柳贵妃颔首应过。我方见她手中搀扶着另一位女子,看穿戴也是宫妃,容貌却是不识。
见我微露诧异之色,柳贵妃小心将那女子的手交给一旁的姑姑:“这位是新进的齐美人,却是个好福气的!”
我瞅着齐美人的身量形容,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忙打起精神道:“恭喜美人了!”
齐美人亦含笑受了。
我欲回宫,柳贵妃却执意要同我一起走走。
她捏着我的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弄玉,你瘦了,打扮又是这样清寒,着实叫人不忍心。”
因在孝中,我只着半旧白色长衫,插一支素簪,与她们立在一处,确是清寒。
我默默前行。贵妃边走边望着远处,声音也飘渺起来:“皇后与本宫,真当有缘。十五年前,我们同时进宫,后来又一同生女,封为婕妤。再后来,她生下太子,贵为皇后,我亦受封贵妃。人皆云我姐妹二人已是贵不可言,人生还有何不如意?却不料她走得这样突然……”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随行的妃子见柳贵妃伤心,纷纷上来劝解。柳贵妃取出金黄的帕子,自己拭了拭泪,道:“今日可糊涂了,见了弄玉,本想劝解几句,自己倒弄出这一番话来。”
我亦轻声道:“母妃如此情深意重,母后泉下有知,亦会感怀。”
她的神情颇黯然。
妃子们怕柳贵妃再伤心,忙把话题引到齐美人的孕上。柳贵妃这才打起些精神,拉着齐美人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固胎之法,又问齐美人吃的用的可都安好,十分着心。听说齐美人嗜吃酸脯,柳贵妃越发高兴:“爱吃酸的可是男胎之象。本宫与皇后当年怀胎时,俱爱吃甜,可不,诞下两位公主来了。”她又回头吩咐宫女道:“我宫里现有腌好的果脯,等会子就给妹妹送去。”宫女应声去了。
且行且谈,又走了一会,到了一处颇雅致的宫室,侍从道:“朱颜宫到了!”柳贵妃拉着齐美人又叮嘱了好一会,才令人送她进去了,又令其他宫妃也散了。
侍从提了宫轿来抬,柳贵妃却扬了扬手:“你等远远跟着,本宫与晋城公主走走。”
“母妃待齐美人真好。”我诚挚道。
柳贵妃执了我的手,娓娓道:“民间亦道,多子多福。你父皇虽富有四海,却膝下荒凉。他也每每为此伤神,常叹无子可替他分忧。你皇兄景宏虽好,却可惜是宫女所生。景昊虽为太子,却还年幼。齐美人出身名门,若能诞下龙嗣,也足可慰你父皇之心。”
往前走是一大片假山怪石,点缀着浓密的青荫。地下青草如碧色绒毯,走上去悄然无声。
假山后却传来几声冷笑。
“什么暴病而亡,都是唬人的!我听值夜的碧珠说,皇后是跳了忆凤楼死的。跳下来的时候跟女鬼似的,浑身是血,可吓死人了!”
“听说皇后入宫前就有了相好了,这些年两人未曾断过情,干着瞒天过海的勾当。还听闻太子和晋城公主都是皇后和那相好所生……”
“乖乖,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皇上知道了还了得?怎么不见皇上有什么动静?”
“圣上自然是要查清楚了再动手的。我听说圣上如今……”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柳贵妃也气得一声大喝:“什么人,滚出来!”
原来是三个别宫的侍女躲在假山后面嚼舌头,见了柳贵妃与我如同见了鬼一般。
三人早已吓瘫,软在地上只顾求饶。柳贵妃盛怒道:“本宫与先皇后情同姐妹,怎容你们在背后诋毁于她,更何况太子与晋城公主也是尔等可以乱嚼的吗?本宫今日无心再听你们胡言,免得污了耳朵,又使公主伤心。来啊,拔去她们的舌头,再乱棍打死!”
听到拔去舌头,我心里一震,没来由地立刻想到了四个浣衣局里的无舌宫女。后面跟着的侍从们早已上前。三人嚎叫着被拖着去了。柳贵妃尤自气结:“这班贱婢如此不知好歹!”又望向我说:“弄玉你无须理会!本宫明日就颁诏六宫,再妄议你与太子者,绝不宽贷。”
她的声音略略有些刺耳。我才想起,母后不在,现时是柳贵妃统摄六宫了。
“母妃,万万不可!”我接着说道,“宫中之事都是越传越像真的。若母妃下诏禁止议论我与太子,只怕宫中人更信这些传言。我且不论,太子的身份若被疑,将来必生是非。不如查清传言来自何处,方可从源头上除去它。”
柳贵妃微颔首:“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委屈你了!”她眼中精光一轮,又道:“我听闻你最近正寻查你母后宫中旧人,可有什么收获?”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表露,只失望地摇了摇头,道:“父皇盛怒,母后宫中之人俱获罪,如今却难寻了。”说罢欲落下泪来。
柳贵妃亦伤感道:“你父皇素来严厉,又颇多猜忌,宫中妃嫔一向谨言慎行,怕有闪失。而他对你母后,亦向来情有独钟。这次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竟对你母后用刑。我百般苦劝俱无用,还道再罗嗦一并治罪。我本欲教宫中慎刑司详查此事,谁知你母后竟寻了短见……”
“母妃怎知我母后是寻短见,不是被人推下的忆凤楼?”我注目于她。
柳贵妃甚疑惑,哦了一声。
我缓缓道:“母后被囚上阳,她遍体鳞伤,独力如何逃脱?我听闻母后那日坠楼前,原本父皇要前往亲审。许是有人怕他们见面罢。”
柳贵妃走近我几步,惊讶道:“此话怎讲?”
我颇踌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道:“浣衣局中四名宫女原是我母后宫中之人。虽被拔去舌头,却还能写得几个字。我才得知,母后曾有一封书信……”说到这,我猛然压住话头,再不愿说下去。任凭柳贵妃如何询问,我只道:“出来时曾嘱景昊在宫中等我,再不回去,他要来寻我了。”
柳贵妃了然道:“去罢。”
宫中的雨夜,灯影幢幢,雾霭沉沉。窗外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在风与雨的撕拉中幻化出如同鬼魅般的形状。取出笔来,努力静下心来写字。一笔一笔,沾满墨汁的笔尖在纸上翻转拖曳,如我此际烦乱的心思。
真真进来时身上湿透了,头发也滴着水:“主子,四名断舌宫女都不见了……”
我瞪视着她,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失了这四人,如今却往何处去寻皇后的书信……”真真面容焦急。
一滴水迹落在未干的墨上,迅速化开。我低头沉思,很久方道:“何曾有什么书信?不过是我试一试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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