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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烙印(中)


鞭子没能叫我屈服。伤稍有好转,我又逃脱了!

        穿过密林,广阔的平原就在脚下。没有人烟的迹象,四周全是荒芜的野草,蔓延在冰冷的冻土上。远处红色的朝阳染透云霞。天还没有亮透,黑暗与这鲜红互相渗透,似浓稠的粘血,不停变幻色泽,给大地投射一片鬼魅般的影像。如果没有迷失,平原的那头应该是回纥的方向。跑了一夜,我在林中丢了鞋,扯破了衣衫,但终于还是跑出来了!

        远处响起犬吠声。那些凶猛的猎犬,有着最敏锐的嗅觉。它们流着口涎,龇出尖利的钢牙,一扑而上就能把人撕成碎片。上次逃跑被抓后鞭打的伤痕还未退去,此时突然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

        逃!

        心中有一个念头:趁着体内的毒还未将我彻底吞噬,必须完成我的使命。真真、雪如、裴冕、母后……血淋淋地不断在我眼前闪过,瞬忽之间又换作熊熊烈火,烧得我意识昏乱。

        逃!

        我撒开腿狂奔起来。天一旦大亮,平原上将无从遁形。

        犬吠声越来越近。谁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嘲笑:你跑不掉!你明知道跑不掉!

        我必须试试!我喃喃自语,眼角漫过无边的酸楚。我必须试试!

        一阵惊心动魄的咆哮,林间猛蹿出十几只身形庞大的猎犬,如黑色幽灵向我猛扑过来。我徒劳地加快了脚步。

        震耳欲聋的吼叫交杂,耳鼓疼得要沁出血来。一道黑影闪过,嘶拉一声,肩头上衣料被撕成碎片,落下一个鲜红的爪痕。脚下一软,已被掀翻在地。兽类腥臭之气就在头顶。我闭上眼,等待下一次疯狂的噬咬。

        一阵口哨声响起,身上的猎犬停止了动作,自我躯体上退开。“抓活的!”我听懂了一句契丹话。

        林中跃出数骑。为首一人手中扬着长鞭。他一抖鞭,甩在我肩背,疼痛交叠在方才的抓伤上。这人高声用契丹话唾骂着什么,又是一鞭。

        我呻吟了一声。他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手里握着一根粗绳,用绳的一头紧紧捆缚住我的手,另一头握在手中,又翻身上马,直身坐在马鞍上,双腿一夹,马儿迈步向前走去。他用力一拉绳子,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片丛林,又一片丛林……路面崎岖不平,我被绳子拉扯着,双腿越来越沉重。天已大亮,陌生的平原越来越远,凛冽的寒风挟卷着马蹄掀起的灰尘,扑面而来,使我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我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走了几个时辰,东丹王宫越来越近。马似乎也因为看到熟悉的情景,欢跃起来。当它跨进王帐前的大片空地时,将我拖倒在地上。身体被绳子拖着擦过粗砾的地面,我忍不住痛苦地尖叫。有人喊了句什么,那条绳子才松驰下来。

        我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是实在已经精疲力竭,刺骨的疼痛使我止不住颤抖。我拼命跪直身,瘫软地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

        “你不仅卤莽,而且非常愚蠢!”男子黑色的身影在我呆滞的眼前晃动。这冷酷无情的声音告诉我,说话的人是耶律楚。他转头对身边另一个男子说了句什么。这男子弯下身,用刀割开捆住我双手的绳子。我的双手立刻无力地垂下。

        耶律楚蹲下身,伸手钳住我下巴:“上一次逃跑时我已警告过你,你自以为能逃脱么?”

        我移开视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我还要这么干,除非……”

        “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他眼里闪过恶意的残忍,甩开我的下巴,“下次你再逃跑,我就把你送进浣衣局,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陡然一惊,心底漫起无边的恐惧和悲愤:“你是个畜生!”

        他的声音里带了压抑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更为低沉:“你可以试试。”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开了。

        一双雪白的马靴停驻在我面前。我勉强抬起困乏的头,看见了上次在马车边的女子。她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焕发出蜜糖的色泽。身上艳红的对襟长袍,胸前垂着累累的玛瑙串,耳边是一对明晃晃的琥珀耳铛,更衬得艳光四射,容色夺人,浑身散发着与大周女子完全不同的火辣辣的风情。她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娇媚的嘴唇吐出冰冷的话语:“看来你的日子过得是太好了,空得你整天想着逃跑的事。从明天起,你就去粗使驿干活,好好历练历练。”

        每日去王宫外不远处的长河边浣衣成为我的工作,在婆子颐指气使的呼喝中,我也渐渐听懂了契丹话。早春的东丹异常寒冷。河水刚刚解冻,岸边和河中的小石滩上还残留着未化的冰雪。管理粗使驿的婆子异常凶悍。每天要洗的衣物堆积如山。晌午前刚洗了一大筐,婆子又指着帐外空地上一个更大的箩筐:“去,都洗了。”

        等这筐衣服渐渐洗尽,月亮已升上天空。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棒子捶打衣物的声音。河水冰寒入骨,我的手红肿疼痛,结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有人说,人在沉重的劳作中能麻痹伤痛。然而我还是时常会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幼弟景昊。他如今可好?裴丞相和黄将军虽然会保护他,然而在深宫之内,九重珠帘之后,却酝酿着深深的杀机。转念又想到裴青。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一样思念着我?这朗照着我的明月或许是如今我与他唯一的联系。

        肩背上的伤痕又隐隐作痛。从我被俘至今已两月有余,潜逃却只换来鞭笞和惩罚。大周和回纥何时才能知道我尚在人间?我身陷于此,外间消息竟是丝毫不能得知。

        粗使驿中大多是膀大腰圆的婆娘。那些看守粗使驿的汉子一看见我就流露出色迷迷的表情。一个叫做俺术的看守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调戏我。好几次都险些得逞。若不是我奋力自保,恐怕早已落入他手。我向老婆子申诉,而她收了俺术的好处,根本不管。想到被那样恶心粗鄙的人凌辱的可怕,我打个了冷战,神思恍惚间,一件外袍已意外脱手,急速被水流冲走。我慌乱起来,倘若被婆子知道,又少不了一顿责罚。我焦急地顺着长河边急奔,希望能捞回衣物。然而流水无情,早已冲得无影无踪。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警觉起来,猛回头,正看见一条黑影向长河边闪过。

        “是谁?”我厉声喝道,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黑影一窜,粗短的身躯暴露在月光下,果然是那个叫俺术的看守!

        我连连后退,惊慌地说:“我……洗好了……就回去……你不要过来……”

        他狞笑起来,露出满口残缺的黄牙,嘴里说着什么,伸手向我摸来。我转身就逃,可他霍地伸出手来抓住我一只胳膊。我使出全身力气想推开他令人作呕的身子。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把他那散发着恶臭的嘴凑到我唇边。他嘴里的唾液湿漉漉地糊到我的脸上上,使我恶心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发狂般地对他又踢又打,想要摆脱他的控制。而他却似乎更加兴奋,像野兽一般喷着粗气,用力把我按倒在地上,一手粗野地在我身上乱摸,另一手猛然撕开我胸前的衣物。慌乱中我发狠地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拉。他疼得龇牙咧嘴,报复地咬住我一边的前胸。

        “啊!”一阵剧痛几乎使我昏厥。他松开抓住我的手,悉悉簌簌地脱着他的裤子。我又恨又怕,用两只手死命地推着他的腰部,想把他推下身去。突然,我的右手碰到了他套在腰带上的短刀。我摸到刀鞘,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朝他的背上猛刺下去。俺术大吃一惊,他痛得一挺,反过一只手去捂住了伤口,像受伤的野兽般咆哮起来。趁他疼得松开手,我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向王宫的方向逃去。

        俺术爬起来,在背后发狂地追逐我,嘴里恶狠狠地嚷着什么。

        远远有一列马队疾驰而过。为首的马上一人身姿英挺。

        耶律楚!

        每一次看到他都只有仇恨,然而这次我却拼命向他跑去,一边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正在这时,后边的俺术已追上,粗壮的身躯从背后扑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绝望地看着那列马队。但……耶律楚竟然停下了马,转头朝这边看来!“救救我……”我嘶声喊道。俺术伸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耶律楚的马更快地朝这边飞驰。俺术突然站起来,大声向他们嚷着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极其毒辣的目光,向耶律楚的黑马奔去。我倒在地上,看见他跑到耶律楚的马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还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又指着我。

        耶律楚的马停下了。他在不远处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向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句什么,自己掉转马头向王宫奔去。两个侍从快速走到我身边,拉开绳索,把我绑得严严实实。

        我被推进王帐时,耶律楚已经端坐在帐中央的兽皮大椅上。两边站着些侍卫。俺术也在,恭敬地跪在下首,背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耶律楚眯起眼睛,闪过冰冷的寒光:“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他凶狠地说,“看来,只有把你送到浣衣局去了。”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明明是他……是他……”当着帐里的人,我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怎么样?”耶律楚身边一男子开口问道。我注目于他,这是个长相非常俊美的男子,穿着白色长袍,眼神如春风拂面,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

        这个男子温和的语气使我又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在长河边洗衣……他……走过来……想要侮辱我……我摸到他的腰刀,刺了他一刀……才逃脱……后来,我就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耶律楚的脸绷得像刀砍斧削似的严峻。

        “看见了你。我就向你跑去了……”我激动地向耶律楚喊道。

        “撒谎!”他怒喝了一声,突然站起来走下王座,一直走到我面前,双眼紧紧盯着我,“俺术是粗使驿的看守。你想要逃跑却被他发现,你刺了他一刀。幸好我带人经过,才把你抓住!”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不是这样的!”我猛烈地抽泣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淌过我的双颊,“他是个非常恶心,粗鄙的家伙,从我到粗使驿的第一天起,他就多次想要对我不轨了!”若不是绳索紧紧捆住我,我一定会冲到那假惺惺跪在下首,装做恭顺的禽兽面前,亲手杀了他。

        “是吗?”耶律楚的语气是明显的不信,“把粗使驿的管事带上来!”

        粗使驿的老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耶律楚问她:“你看管粗使驿多年了。这个女人说俺术多次想要侮辱她,因此她才刺了俺术一刀。她说的可是实情?”俺术恶心的举止从不避人。这老婆子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但她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回大汗,没有,俺术是个老实人。”

        俺术感激地抬起头,向那婆子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像绝望的哀求。那婆子点点头,又看向我说:“倒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逃跑!”

        她的话比利刃更能伤人。我两条腿直打颤,好象随时都会倒下去。耶律楚恼怒地盯着我:“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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