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平叛(下)
不知何时,昨日帐中数将已纷纷来到。耶律楚返身回来时,众将齐声叫好。萧显道:“很久没有看到大汗亲自上阵,果然所向披靡,当得起契丹第一勇士!”
一向神色淡淡的耶律楚此时竟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马屁,拍马向我走来。
我却无心欣赏他的“战神英姿”。许是铁甲太沉,许是刚才的杀戮太烈,我胸口一丝丝裂痛,浑身无力,若不是拉紧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早就坠下马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拽下马来。
我双腿站立不稳,气息奄奄,只能半靠着他:“这铁甲太沉了。”声音细若游丝。他摘下我头上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钢盔,长发披散下来。顿时,男人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哦——这,这小娃子竟是个女人!”似破锣般的巨嗓,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面李德威来了,“这几日在大汗帐中见到她,我就奇怪了,大汗啥时候有了龙阳之好了——”
说罢还嘿嘿地笑了几声。
他这样冒犯,耶律楚却像没听到一般,将我拉进怀里:“叫你不要跟来,是吓坏了罢!”
那小将萧显道:“夫人不舒服么?”
李德威越发胆肥:“呵呵,我知道,定是大汗纳了新夫人,舍不得留在宫里,想带来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谁知道美人是花骨朵一般的,哪见得他杀人像杀鸡,倒把美人吓坏了!”
耶律楚终于没忍住,走过去一脚把他踹下了马。
众将嘻嘻哈哈地笑。耶律楚的脸有点红,好像真的被李德威说中了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动。
一路无话,回到帐中。
王北果然不肯降!
不但不降,还破口大骂。
不但骂,还是几个时辰不间断、不重样的破口大骂!
他写讨贼诏书的本领其实很不错,骂人的功力也是深厚无比。先把耶律楚的祖宗八代和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依次问候一遍,一直问候到契丹还为唐朝都督府的时候。再把讨贼诏书中的每条内容加以充分发挥和想象扩张,生动鲜活地塑造出耶律楚猪狗不如、罪大恶极的“光辉”形象。
耶律楚的定力在数个时辰后终于消耗殆尽。
“军前斩首!”他说。
我已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要救王北,必须先在耶律楚身上下功夫。
“大汗先润润喉再出去吧!”我取了一个白玉杯,用热汤暖杯,却不倒入他平时所饮之茶、酒、奶,而只倒入一杯清水,奉于耶律楚。
他接过,喝了一口。
“好喝么?”
他道:“无色无味,有什么好喝?”
我接过杯子,向他道:“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这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
他回首凝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向他跪下:“大汗是想以王道治渤海,还是以霸道治渤海?”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有点诧异的样子:“你倒说说,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我道:“民为水,君为舟。看上去,是水载舟,实际上,一艘不沉之船是因为造船与御船之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这便是王道。而逆水行之,妄想阻浪拦波,这就是霸道。”
他道:“剿灭叛逆,平定四方,我才可与民生息,行君王之道!”
我道:“恕奴婢斗胆,大汗勿怪。你纵心怀天下,然天下人却未必领大汗之情。若天下人都害怕、仇视大汗,你纵有黑鹰强兵,又有何用?”
他道:“你直言不讳,我并不怪你。我虽杀戮甚多,但决不无故杀人。一将成名万骨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般?难道你有良策?”
我道:“夺渤海容易,占渤海难,守渤海就更难。大汗若想渤海长久安稳,只有一策。”
他扶我起来:“你说。”
我郑重向他道:“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旧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各安其心,相安无事。”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猜到我的意图:“你要我不杀王北,仍留他治理渤海?”
我道:“留渤海典法,用渤海旧人,顺渤海民意,不单是一个王北。”
他道:“可是王北誓死不降。”
我坚毅道:“看大汗是否不计前嫌,真心召纳。”
他坐下不语,侧影刚直。
我走出帐时,王北早被推到帐前,当着黑鹰军大小诸将的面,他还在痛恨地撕骂,但经昨夜今晨的鏖战和方才数小时的口舌疲累,他已力气将尽,声音如裂帛般嘶哑,显出垂死挣扎的窘态。
我走近他身边。他的肩上衣服方才被耶律楚枪尖挑穿,肩膀微露,上面有一块刺青。我眼风一扫,已看清这刺青形貌。
大周之逆鳞印!
大周第一代开国君主马上得天下。立国后恐天下不稳,曾密令自己十二个最忠心的死士潜伏四方,表面上他们可能是官员、平民,私底下却都有大周密授职务、俸禄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手下。这些人死后,他们的后人继续与周廷秘密联系,而他们的身份证明就是肩上的逆鳞印。没想到,渤海竟然也有逆鳞传人,而且还是渤海王族。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拥有大周皇室血统的人才知道,连一般妃嫔也不得而知。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救他,但是又不能为周围诸将看穿。
于是我先状甚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素闻先生善辩,听方才你一番高言,却是徒有虚名!”
王北轻蔑道:“你黄毛小儿,也想学人弄舌吗!”
我莞尔一笑:“你方才骂了数个时辰,却都是些捕风捉影,鸡零狗碎之事,既难登大雅之堂,又白令君子耻笑!”
李德威站在一旁。他已知我是耶律楚的宠姬,此时便讨好我道:“待我先割了他的狗舌,叫他骂不出来!”他箭步过去,把那王北往地上一按,掏出刀子便要撬他的嘴。
“慢!”我向李德威正色道。
他被我喝止,停了一停。
我眸光闪动,眼波含颦流转,“封他之口,何需刀尔?”
李德威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痴痴地站着。
我绕着王北走了一圈,笑了一声:“先生自诩渤海王族,真龙之后,依我之见,却实是无耻小人!”
他登时大怒,刚想张口,我却不给他机会,抢过话头厉声道:“东丹已平,你却狼子野心,伺机谋反,此为不忠;渤海王死,你本为同族,却不披麻戴孝,此为不孝;投降之初,你甘为臣属,如今却自立为王,此为无信;兴兵作乱,使百姓遭受战乱,征人徒丧性命,此为不仁;占守扶余,不能感召各部,使之各怀鬼胎,此为无德;扶余被围,互不相助,争相分逃,此为不义;已被俘虏,还不知轻重,辱骂不休,此为不智。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信、无德、无智之小人,还敢张口妄言!似你这般寡廉鲜耻,死有余辜之徒还有何颜面生于天地之间?"
王北怒不可遏,面如死灰,全身发抖:“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敢羞辱我吗?”
李德威却大笑起来,指着我说:“您老眼神真好,她确实是女的!”
王北见原来是个女子这样唾骂他,更是急怒攻心,肝胆欲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乘这时间,笑盈盈道:“小女子还有一言,只说给王先生一人听!”说罢凑到他被五花大绑的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叫唤。我知你是逆鳞后人。我以大周燕国公主身份命你诈降契丹,以图后事。”
说完这些话,我站起身来,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肩膀上的刺青。他初时还有些惊异愣仲,张口想言,待看见我凛然的眼神,一双眼珠突然左右晃动。我端正肃立,骤然间觉得自己周身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威严,一种只属皇家的赫赫光彩。这光彩笼罩了他,笼罩了周围的所有人,也笼罩了刚走出帐的耶律楚。
王北没有再说话,他垂下了头,双眼呆呆地看着地面。我以眼神向耶律楚暗示,他缓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地盖在王北身上:“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吗?”
王北的嘴唇抽搐着,颤抖着,他浑浊的眼里再没有一丝傲气。我温言道:“方才多有得罪。先生高才,宁死不屈,慷慨之气,使人钦佩。然良禽择木而栖。渤海王已死,如今大汗仍愿重用先生,望先生三思!”
他踌躇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落下泪来:“蒙大汗不弃,王北实在惭愧。王北之罪,条条该死,还是请大汗杀了我吧!”
耶律楚弯身扶起他道:“先生何出此言!得先生相助,楚实在欣慰!”他侧过脸来,微不可察地向我眨了眨眼。
我的心里荡漾着快意和莫名的情愫,似乎耶律楚的身影也逐渐伟岸与动人起来。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也许他,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的人!
收降了王北,大军准备启程。我因完成任务,心情也甚好。正整理着帐中琐物,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热热的气息在颈项里徘徊:
“真真,回去路上我们脱逃一日,去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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