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纤长的睫毛在姜宝鸾脸上投下蝴蝶羽翼一般的阴影,脆弱的脖颈微微弯着,姜宝鸾的脊背却笔直。
“不,”她说,“我不会认的。”
“哀家看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才多大呢,身边若自幼就没有母亲,怕是难啊!”徐太后对于自己的骨血最是心软,比如姜宝鸾姐弟,比如姜行舟,比如此时的谢谨成,但虽心疼,却也带了几分试探。
“那母后想过我又该怎么办吗?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认下孩子,岂非又是和谢珩纠缠不断?”
“你真的想好了?血脉亲情最是难以割舍的。”
“这么些年都没有见过面,如今不过见了一面也就罢了,仍旧让他父亲把他带回去,说清楚了不认,反而让他们断了念想,打死不认。”
半晌后,徐太后才道:“罢了,你能如此狠下心肠,倒也不是件坏事。是哀家从前太娇养了你,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经得起那等变故呢?自是惊惧之下,活着便已很好,他一哄,你也就从他了。”
姜宝鸾撇过头去,她不愿再提起这事,从前也有她年纪小不经事的原因在里头,若换了眼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谢珩轻而易举占了她的身子去。
让那些新罗婢上位又如何?她只安安分分做好她自己的分内之事便是。
也不知当初如何作想,脑子里一团浆糊一般,只怕谢珩从此不要她,从此不理她,把她扔在楚国公府哪个角落被人欺负,或是再卖出去。
还有徐太后那句三两年不来让她自己嫁人的话,便使她愈发彷徨无助。
也或许是谢珩先前对她尚可,她总以为世间男子都该是和容殊明一般的。
“还有你和容殊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姜宝鸾不假思索,立刻道:“儿臣会亲自与他说清楚。”
寻常女子有不堪的过往,都是怕被夫婿知道的,但姜宝鸾不怕,倒不全是因为她是长公主,而是因为她知道容殊明一定不会说什么,她从前不说也只是不想再提起这段经历,而并非是怕容殊明嫌弃她。
一时徐太后已召了人进来服侍,外面的天已经很暗,殿内很快燃上了蜡烛,灯火通明。
姜宝鸾重新理妆,净了面匀了脂粉,徐太后又另赏了她一套錾金头面戴上,在一边浅笑着看她,一点看不出方才母女二人都哭过的痕迹。
“本该让你们两个孩子快些成婚,可眼下又乱起来,皇帝还要派殊明前去平定匪乱,怕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徐太后道,“哀家只盼着快些平息下去,竟是连千秋都没过好。”
姜宝鸾蹙了蹙眉,宫人手上的眉笔便一斜,不小心画出了一点点到外面去。
她等宫人再度给她画好了眉,才说:“那也是我大魏的子民,平定固然要紧,恐怕也少不得要查清楚原因,如果不是真的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谁会愿意做这起子事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咱们只是妇孺,不可牝鸡司晨,好在你是哀家的亲女儿,若是皇后说这话,不仅是哀家不喜,皇帝也要不喜了。”
姜宝鸾轻轻叹了叹,不再说话。
铜镜中的容颜早已褪去稚气,即便经受过连日的胆战心惊与方才的哭泣,只要此时一休整,立刻便看不出来什么,仍旧是端庄华贵的。
徐太后留了姜宝鸾用膳,又道:“虽你不认,但孩子都到了眼前,便接来给哀家看看。”
闻言,姜宝鸾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点了一下头。
第二日,姜宝鸾便命人从谢府中将谢谨成接入宫中。
她不想见到谢珩,也懒怠与他交涉,只让底下的人去,至于如何谈的,她一概不问,只要把人接过来便好。
因姜宝鸾先前已经明言不认了,今日便没有直接出面,徐太后见谢谨成也并非是看外孙,而仅仅是安抚他当日被姜宝鸾当众教训。
沉水香的香气袅袅而上,姜宝鸾站立在一面六扇紫檀木双面缂丝美人图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出她在里头,她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灰,听着外面稚嫩的童声与徐太后说话。
天真无邪的孩子尚且懵懵懂懂不知事,只知长公主是他母亲,却对徐太后的身份并不很清楚,但也不胆怯什么,说什么都是大大方方的。
屏风后的女子挑了挑眉,看来那日是她自己多心了,谢谨成喜欢吃东西大约是出于孩童贪嘴贪甜,并不是因为楚国公府和谢珩亏待了他。
今日姜行舟也被叫了过来,徐太后便让两个孩子都坐到自己身边,笑着问谢谨成:“你父亲和祖父祖母他们待你可好?”
“祖母对我最好,”谢谨成也笑嘻嘻的,但回答却一丝不苟,“祖父第二,但是父亲总是拘着我。”
徐太后忍不住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又问:“家中可还有弟弟妹妹?”
后头的姜宝鸾听了,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指尖捻着的小金勺在香炉壁上敲击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谢谨成听到动静,一双与谢珩极为相似的瑞凤眼往旁边一斜,三岁大的孩子到底是将自己按捺住了,继续回答徐太后:“二叔家有。”
这般又聊了一些工夫,谢谨成垂了垂头,小手在衣衫上抓了抓:“太后娘娘,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长公主。”
隔着屏风,姜宝鸾也能看见徐太后的身子一僵。
她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瓣更是如滴了血一般。这冤家怕是被他父亲唆使了,一个暗地里跟踪她,使她惶恐不安,一个便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想以那点稀薄的感情捆住她。
坐在徐太后身边的谢谨成,短短的小腿一晃一晃地,等着徐太后的回答,姜宝鸾转过眼去,没有再看他。
她不想再和谢珩有所纠葛,也不想被他们毁了自己的人生。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指腹之中,等到快要折断时,姜宝鸾才因吃痛而回过神,继续去听外头动静。
徐太后问:“这是你父亲同你说的?”
谢谨成点点头。
徐太后笑了:“这是你父亲弄错了,长公主只是和你母亲长得相似,但是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小小的孩子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徐太后在说的话,只是那双原本不断晃着的小短腿停了下来,恹恹地垂在了那里,离地面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长公主就是我娘。”谢谨成瞪大了眼睛,反驳道。
“不是,”徐太后再度否认,脸上的笑意却收进去了一些,“她绝不是你的母亲,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哀家的身边。”
姜行舟先前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一向乖巧,到此时却也忍不住帮了徐太后道:“这是真的,姑母就是姑母,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她不会是你母亲的。”
谢谨成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疑惑,姜行舟是他的玩伴,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姜行舟说长公主一直陪着他,她就不是他的母亲了。
可是父亲也不会骗他呀!
徐太后又说:“哀家是看你年纪小,这才提醒你的,往后这话可不得再说了,不仅是在宫里,回了范阳也是一样,等你父亲日后娶了妻子,你就会有自己的母亲的。我们定国长公主自幼娇宠惯了,脾气也不好,你仔细她听见了你这些话同你生气,知道了没有?”
谢谨成的手团成小小的拳头,白白嫩嫩得像刚蒸出来的馒头一般。
“不,她就是我的母亲,我要见我母亲!”
面对徐太后和姜行舟,谢谨成再也反驳不出什么,但只有这一句,他心里明明白白。
他来之前,父亲没有和他说什么,一句叮嘱的也没有,这句话是他自己一直想着记着的。
“唉,”徐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止不住地往屏风后往去,“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理呢?罢了,你还是回去吧,哀家这里也留不得你。”
姜行舟一听却是急了,他在宫中寂寞惯了,好不容易来个玩伴,徐太后还要赶走,但不等他说什么,谢谨成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宝鸾在屏风后听着,一听见他哭,便立刻撇过头去,头上的立凤金簪鸟嘴所衔着的金珠一下便缠在了她的发髻上。
“我要见我娘,她就在宫里,她就是长公主……”谢谨成哭得天崩地裂,然后竟趁徐太后不注意,一下子爬到了榻下,一溜烟往屏风而来,连宫人都一时错眼没抓住。
姜宝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脚下却不由自主地从屏风后而出,看着向她跑来的谢谨成,她的身子稍稍向下俯着,双手张开,像是一个正护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母亲。
谢谨成乳燕一般一下子扑进了姜宝鸾怀里。
姜宝鸾一颗飘飘忽忽的心在这一刻落地,对谢珩的恨意仍在,但对谢谨成出现的百感交集却是烟消云散,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个孩子代表着她在那段岁月里的所有低贱卑微,彷徨害怕,她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他。
他的父亲还是谢珩。
但是,他也是她的孩子。
那日千秋宴上她打掉他手上捧着的荔枝甘露饼,别人不知,她在夜晚却时时心痛难受,一夜都难以入眠,既是已经觉得楚国公府亏待了谢谨成,她怎么还能再对谢谨成这般?
“宝鸾!宝鸾你在干什么?”徐太后皱眉。
姜宝鸾大梦初醒一般,终于回过了神。
谢谨成胖嘟嘟的脸上还沾着泪痕,从姜宝鸾怀里抬头去看她。
女子面容冷艳,仪态端庄华美,一袭杏黄色广袖曳地,却看着他,慢慢放开了手。
谢谨成乖巧地从她身上下来,拽了拽衣摆,后退了两步。
徐太后道:“来人,把大皇子和谢家的小郎君先带下去玩罢。”
谢谨成也没有再闹,而是自己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帕子给自己擦干了眼泪,然后乖乖地和姜行舟一同出去了。
许久之后,殿门再度关上,姜宝鸾仍旧站在那里,默不作声,脊背微微地颤动着,眼眸一垂,却是落下一滴泪来。
徐太后在座上看着女儿,倒是觉得女儿哭的时候和方才的谢谨成有几分相似。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她道:“宝鸾,哀家先前也劝过你,你也咬死不想认,如今既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回头了,你心疼孩子,哀家也心疼你。哀家说一句实话,比起谢珩,哀家更喜欢殊明这个知根知底,自小长在跟前的。”
“当日谢珩那般羞辱我,我自是不会再和他有所纠缠,”姜宝鸾扬了扬头,“不过这几日,他们就回去了。”
“回去?”徐太后摇着头笑了,“哀家怕你再多见他几面,就会舍不得的。”
“我……”
“皇帝已经知道你和谢珩的事了,哀家听他的意思,是想笼络住楚国公府。”
姜宝鸾不知自己是何时出的寿康宫,外面正下了大雨,雨幕铺天盖地的,一根根银针一般地没入地中,仿佛只要她一出去,这些银针就会把她浑身扎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她不会嫁给谢珩的,她怎么会嫁给谢珩呢?
她还有容殊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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