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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100章


*直到今天,  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

        殷天身体本就虚浮,现场的惨烈将她冲击得人仰马翻,  趴在楼道哕声不止。

        最后吐的全是胆汁,她两腿想强撑,可就是站不起来。

        候琢和丁一远一左一右架着她。

        郭锡枰则安抚着孙苏祺。

        张乙安不愧是老法医,迅速调整情绪。

        再睁眼时眸下已一片清明,  镇定地提着工具箱进了现场。

        明光一现,相机“咔嚓咔嚓”。

        伴随着现场坏境的采集,闫栋的尸体被捧扶到地上。

        他没有刘秉如的白首北面,  却也被生活的劫难折磨得瘦骨支离。

        死人都沉沉,  可张乙安觉得他好轻啊,像那幽河里一叶小舟,  轻飘飘,摇晃晃,缓缓升上天空,  向月亮游去。

        他很白,  在满屋子污褐的血团中似株珍珠梅。

        宛如霜雪,  万缘俱净。

        殷天全身脱力,落败地坐在荒草上,面无表情。

        刘秉如轻轻走来,  盘腿在她身侧坐下,  “我和闫栋怎么认识的?88年我坐飞机去曼谷开会,晚上在酒店觉得闷,就去了对面的酒吧。有个乐队在台上演出,听到了我的哼唱,非要拉我上台,  我当时初生牛犊,可敢丢人了。”

        刘秉如双手捂着脸。

        羞涩地笑起来,“我上去唱了首爵士,正好那天感冒,嗓子哑,所以反响出奇得好。下台之后酒保给我了一杯鸡尾酒,说是一个先生请的,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刘秉如面容的褶皱一寸寸退却。

        像是被夏季的青木暖风,罩了层轻纱,孵化出叠叠不休的柔情蜜意。

        “我漂亮,他也帅气,我们聊得可开心了。我那时抽烟,可夜间的风来来回回,他就把大衣这样拢起来,我避在他胸前点烟,当时啊,觉得这个男人可真好闻。”

        刘秉如的肢体语言稚嫩起来。

        手舞足蹈。

        “我们又去了另一个pub,那里有钢琴和手风琴,有个很小的舞池,我唱歌还行,跳舞就笨得很,也不知道踩了他多少次,后来他走路都是瘸的。跳完舞,去卡帕市场吃生腌,我第一吃鱼露,不习惯,他非让我再吃一口,结果,一下就爱上了!”

        她的肌肤渐渐滑嫩如初。

        脓疮无影无踪。

        “那个城市的夜是很多璀璨的小灯拼起来的,美轮美奂。我们吃了一路,三文鱼三文鱼最好吃,你以后要是去了,一定要尝一尝,还有一种跳跳虾,不知道你敢不敢尝试。露楚!是一种绿豆甜品,但样子做得太可爱了!烤猪尾巴,脆脆的,轫轫的,一定要蘸辣酱,最后我们坐在河边抱着壳啃榴莲,手掌扎得全是小印子。”

        刘秉如咯咯笑。

        殷天扭头看她,刘秉如已是一十多岁的烂漫模样,露着两个小虎牙,歪头对着她笑,俏丽得惊心动魄。

        殷天的眼泪当即就落下来,死死盯着她。

        轻轻唤,“刘秉如?”

        “现在想想,觉得那天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现在才知道我的人生,只有最快乐的三天,这是第一天,第一天是我与他结婚,第三天是朔朔出生。那么多年,只浓缩了最美丽的72个小时,让我念念不忘。我站在西城分局的门口,一年又一年,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树木昌茂秃谢,看着店铺关门易主。有一年,来了两只喜鹊,是爸爸和妈妈,一个衔枝,一个搭巢,没过多长时间小喜鹊就出生啦,我当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连忙许愿,祝他们长命百岁,是不是特傻。”

        302室,两个老头的身子找到了。

        一个在床板底下塞着,一个在大衣柜里掩着。

        污血涓涓,像个火红的柔毛毯子,没过勘查警员的脚底。

        张乙安带着鞋套,一个没走稳差点趔趄滑倒。

        那脖子的创口,是拿斧头豁命地一下下斩落。

        皮带肉,肉带筋,筋带骨,那是生不如死的体验,从人头的狰狞绝望就能窥见一一。

        他从来都没有站在刘秉如身后。

        他同样是一个斗士,像《奥罗拉公主》,母亲作为一把钥匙,唤起了他身为父亲的荣光。

        今儿的阳光有种濒死的富丽。

        现场无人说话,几乎零交流,都静默地完成着手头工作。

        刘秉如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闫栋一眼。

        她轻轻捂住殷天的手,“你跟我选择了全然不同的路。闫栋爱我,他拽着我,却比拟不了深渊的力量。但你不同,你有敬仰你的孙小海,有愿意把后背交给你,生死过命的战友,你有父亲有母亲,你说你要结婚了,那势必有一个很疼爱的男人,他们凝结出来的力量形成了一个保护膜,照亮了深渊,那里不再死寂,不再黑暗,那团光芒越来越大,成了心中的火,让你有了力量,有了爱,有了光明。”

        刘秉如泣不成声,“殷警官,你是个很幸福的人,请你一定要,一直努力地幸福下去,我把我最好的祝福都送给你。”

        殷天死死攥着荒草,将手指都快拧烂了。

        她终于坐不住了,猝然起身。

        昏沉得随时都会晕厥。

        殷天承受不了那么浓烈的哀憷,几乎是踉跄地逃离现场。

        “丽子!”单元门口,邢局喊住她,“你送殷天回去,注意一下她的身体情况。”

        丽子回头看着浆白的身影摇摇欲坠,忙点头,“好的邢局,我这就去送。”

        “这样,你把她送到三院,三院有人照顾她,把她送上楼,你再回来。”

        丽子行动爽利,当即向殷天跑去。

        两人往小区外走。

        长阳律师事务所的掌门人谢长君开着车兜进来。

        人与车错身时。

        她的目光锁着殷天,意味深长。

        谢长君在警戒线外刹闸。

        英姿飒爽地举着工作证,穿过层层警员走向刘秉如,“刘女士您好,闫栋闫先生跟长阳签定了合约,从他死亡后即刻生效。我们会确保你的权益最大化,我是你的代理律师谢长君,后面有一场场硬仗,请您节哀,也请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刘秉如听到这儿,终于崩溃。

        她掩面哭嗥,在烈阳下竟幻化成了一种高昂的唱腔,尖锐而动情。

        警车内静默。

        殷天的脑袋歪斜在车窗上,眼神滞涩不动,脑袋更是空白。

        小丽驾着车,时不时窥她一眼,“殷哥,您好好休息,现场有我们呢,咱千万别把身子熬坏了。”

        殷天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你身上有伤,还开车送我,谢了。”

        小丽挺胸抬头,立刻摆出不畏艰险的模样,“我那点小伤算什么,跟挠痒痒似的,我可听说,您为了救郭队,死不放手,还跟着从20多层的高楼摔下去,您在我们西城也是风云人物,刘队天天夸您呢。”

        殷天无力地咧了咧嘴。

        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到了三院,殷天双腿还是颓废,被丽子搀着去往住院部。

        出了电梯间,殷天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缓会情绪再进去,甭吓着里面的人。”

        “我听丁队说,里面住的是您未婚夫。”

        殷天轻轻颔首,“丽子,喜欢小晗就去追,别错过了,别让胆怯留遗憾。”

        丽子兀的惊动,“这么……这么明显啊。”

        殷天有气无力,“不止你,小晗也挺明显的,你俩都挺明显的,也不知道你俩是装傻,还是真迟钝。看见刘秉如了吗?知道怎么凝练生活真理吗?珍惜,珍惜当下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人,尽最大的努力不留遗憾,这样即便有一天失去了,也不至于以命换命。”

        “我还是把您送进去吧,您看上去脸色太差了。”

        “没事,回去吧,好好干。”

        丽子一离开。

        她就拖着身子进了楼梯间,两手撑着窗台,将头低垂着,整个后背都佝偻起来,无声地痛哭。

        眼泪“噼里啪啦”下雨一般落。

        刘秉如漫漫人生路的50多年,被高度浓缩在她脑海里,此刻疯狂地乱窜。

        像是快切的蒙太奇,毫无章法,却能勾起血脉贲张的关于命运奥秘的冥冥。

        阿成进来抽烟,看到她这模样,忙避出去,顺带把老莫也捞走。

        殷天把窗打开,她眼睛哭得通红,想降降温。

        吹半天都快感冒了,眼睛还是肿。

        算了,她蜗牛一样踟蹰而行,一路扶着墙进屋。

        米和恢复得很好,也有了精神,看到殷天进来煞是喜悦,眼神一对焦她面庞,当即忧心起来。

        殷天想安抚他,结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更让米和手足无措。

        慢悠悠地脱下大衣,爬上病床。

        殷天窝进他怀里,吸嗅着清苦的味道,心终于有了港湾,安落下来。

        她异常地乖。

        几乎没有响动。

        米和摩挲着她的手臂,一道细长的红疤,“恢复的很好。”

        殷天瓮声瓮气,“本来就没有多深。”

        “困了就睡一会。”

        殷天仰起头,认真且执拗的盯着他,“你想做律师就继续做,你就是不当检察官我也嫁你,你做你自己,我没有想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被柔弱善良的一方所欺辱,我心里难受。”

        米和指腹轻缓地划过她眼角,“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殷天把项链从脖子掏出来,米和一怔。

        “Auntie骂你了?”

        殷天摇头,“她夸我,夸你,还夸她自己。”

        米和噗嗤笑。

        殷天抱紧他,“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你这么喜欢我,auntie都跟我说了,还有你父母的往事,”她心疼得憋屈,“你鼓起那么大勇气靠近我,我当时还老欺负你,你到今天都不说。”

        眼泪一溃堤。

        刘秉如带给她的后遗症又开始发作,她哭得全身都在痉挛。

        “小天……小天……”米和用自己的被子裹紧她,“没事了,都过去了,我还是很厉害的,把你追到手了,是不是,你也好喜欢我,是不是?”

        米和脖子湿漉漉,跟开了水龙头似的从下巴淌到肩胛骨在淌到后背。

        他从不知道殷天这么能哭。

        半个多小时候才稳定情绪。

        殷天涕泗滂沱,抬起一张花脸,抽噎得神智不清,“米和,到今天……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我不止看不见,我还老是……我瞎得厉害……”她情凄意切,“哇”一声,又陷入了下一轮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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