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凋兰
小酒馆大门旋开,风铃闷响几声,阴冷的寒风从夜色中猛地涌入,同时还有苍白的鬼魂。
虽然早已多次见多戴维兰,但许目成还是被鬼魂吓了一跳,或许是因为是忌日的缘故,那影影绰绰、飘飘荡荡的单薄身形今日格外的苍白,从头到脚如同涂一层白灰一样,眼框底带着严重病容,嘴唇也透着青灰颜色,尽管依稀还能看得出美人的华贵痕迹,但由于过于的苍白和惨淡,即便是友好笑容也有些瘆人。
温澜生捏了捏许目成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不必害怕”,拉着她一起走到柜台后招呼客人。
戴维兰望见了摊在桌上的麻将,先是微微一笑,转眼去瞧角落里的灵符,而灵符在她视线扫来时迅速低下脑袋,仿佛对自己的膝盖产生了兴趣浓厚一样,她只好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叹。
灵符好像听到了这落叶般轻微的叹息,抬起头来,虽然知道是因为忌日的缘故,但女鬼的苍白孱弱令他心头感到一刺,他眼神躲闪着勉强冲鬼魂咧了咧嘴,权当是打招呼了,戴维兰明显一惊,接着捂嘴一笑,大概是觉得猫妖今日文质彬彬的穿着打扮有些违和吧。
温澜生叮叮当当从橱柜中找出许多酒类草药,又揉开笔,蘸了蘸墨,在一张黄纸上写下女鬼的生辰八字,最后将黄纸与药材一同放进铜盆之中,示意许目成点火。
戴维兰注视许目成点燃铜盆中的草药,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之中,飘动摇曳。
“那个,”灵符从角落里扭捏出来,“又是新的一年,或许应该向你问好。”
“是啊,又是一年,”戴维兰转头望着猫妖,楚楚双眸倒映着猫妖的影子,好似一潭盈盈秋水,她有些快活道,“或许我也应该向你道一声新年好。”
随着铜盆中草药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戴维兰原本苍白异常的脸色渐渐好转,病态渐渐消退,灵符傻傻愣愣地望着戴维兰渐渐变化为往日模样,仍是比寻常人苍白,甚至有一点透明的感觉。
他看到她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他猛地就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还是一只猫咪时,自己的身影也倒映在女孩的眼眸中,蓝天乌云,日光耀眼,女孩同样耀眼。与那时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一只猫,女孩也不再行走在阳光下。
“灵符?”早已变成鬼魂的女孩轻轻呼唤了他一声,微微一笑。
“嗯?”猫妖垂下眼帘,他不敢再看,生怕藏不住的爱意会从双眼流泻出来。
“你好久没有同我说话了。”戴维兰轻声的话语中忍不住带了一点埋怨,“你不打算与我再说点什么了吗?”
灵符依旧低着头,只嘴唇动了动:“我,我还有事。”
戴维兰曼妙双目中的光泽像黯淡的星辰,闪烁着,明亮着,却又只有不甚明亮的微光:“好吧。”
“那,那,那改日再见。”灵符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女鬼,女鬼正冲着他微笑,眉眼弯弯。他迅速跑出了小酒馆,生怕迟了一步会使得爱意决堤。
在月冷星稀的夜晚中,什么都是冰凉的,如果眼角有泪,那大概也是冰花一般,但猫妖翠色双眼中流不出什么泪水,他说不上太悲伤或者太伤心,他望着月亮,只是希望能站在阳光下,与戴维兰一同站在阳光下。
灵符的突然离开令戴维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缓缓眨了眨眼,收回目光,注视着铜盆中的草药缓缓燃烧。
当最后一点草叶燃烧殆尽,戴维兰终于怯怯开口道:“澜生,灵符他……”
“这我不知道。”温澜生轻声细语,“是你与他最相熟,不是吗?”
戴维兰盯了温澜生几眼,美目瞪了又瞪,有一瞬间许目成甚至看到了灵符口中飞扬的富家大小姐要发出点大小姐脾气了,然而最后戴维兰只是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你明明知道我和灵符都多久不说话了……”
“你们刚刚就说话了。”温澜生指出了这一点。
戴维兰轻声道:“澜生,你就故意装傻吧。”
温澜生笑而不语。
许目成发现戴维兰口中的“澜生”二字带着些许口音,听起来很像“南深”,她悄悄记下了这个口音,在心里暗学了几次,决心下次在某些时候试着这样称呼称呼温澜生。
戴维兰没有逗留太久,她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许目成被温澜生握住的手,若有所悟的微微点头,冲许目成笑了一下,飘然离去。
小酒馆门框的风铃闷响几声,动人的鬼魂消失在夜色。温澜生指边的玻璃瓶一阵碰撞,飘着品藻小花的暖酒出现在许目成的手边。
戴维兰走出小酒馆,四顾而行,好像在期待有人会在门口等着她一般。街上无人,她便放心在路灯下缓缓走着,做鬼别的都一般,唯两样不好——一是阴气太重,不能与人交往太近,二是没有实体,虽然能有穿墙之术,但也什么都摸不到拿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阴气太重会伤到普通人,她还想着与许目成多聊一会儿,从那姑娘嘴里套出点老同学温澜生的情感八卦。想到这儿,戴维兰捂嘴窃笑,穿过一面栏杆,走进一条小道,她想将这种看八卦的好玩找个人分享一下,但很遗憾,小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的亲朋好友老早就离她而去了,无论是温家二哥亦或是小医生方岳舟,他们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剩下的灵符也不怎么同她讲话了。
灵符并非一开始便对她这样冷淡,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无所不谈,亲密无间,那或许要从她的死亡开始说起。
温氏的府邸没等到和平到来的那一天就在炮火中轰然倒塌,戴氏的姑娘也没有等到小医生的到来,身亡在一场不幸的风寒。
那个冬天缺衣少食,戴维兰在城墙外寻找能够充饥的食物,她期待雪层之下会有新生的野菜之类,扒开厚重雪层,看到的却是一具人类残骸。这位往日的千金大小姐几乎连生肉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忽然见到森森白骨刺刺拉拉的折断着,冻成冰渣的血肉插在莹莹白雪中,无可控制的爆发出了划破天空的尖叫。
闻声而来的卫兵打着哈欠指使着人抬走了雪地里七零八落的尸体扔到乱葬岗,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可怪的,这年头哪儿没有死人,见多了就习惯了。”
戴维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冷风一吹,恍恍惚惚回到家,当晚就病了起来。若放在寻常,只是普通小病而已,吃点药捂捂汗,不久就能好起来。但那时战事吃紧,飞机的轰鸣声时不时掠过头顶,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没人关系一个生病的孤苦女孩儿。
浑浑噩噩间戴维兰感觉到额头传来一阵阵麻酥酥的、湿漉漉的感觉,像是小刷子一样,是黑猫一遍又一遍舔着她滚烫的额头,她借着昏暗烛光轻轻摸着瘦削黑猫的杂乱皮毛,嘶哑的声音忧心道:“以后你怎么办,你又不会抓老鼠……”
“喵呜——”
她轻轻合上双眼,浑身上下的高温使她这个微小也感觉万分难受,她异常的怀念少时时光,怀念孩童时期生病时的父母的安抚与怀抱,甚至怀念起过去仆人端来的她不想喝的苦药汤。
“喵呜——”
她觉得难受极了,从头到脚,无一处自在,她希望能有一个医生,其实是她想起了那个希望她不要生病才好的方医生。现在她病了,甚至快要死掉了,她想要他陪在身边……她好像看到父母,他们正向她走来,她想问你们怎么来了,她勉强记得父母已经去世很久了……
“喵呜——喵呜——”
黑猫灵符凄厉的喊叫声使她涣散的神智微微恢复,她不想死,她还没有等到和平时代的到来,报纸上捷讯频频,她总觉得她很快就能回家了,她不想死,温珩渊向她描述的那个光明世界她还没有看到,她不想死……
“喵呜!”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等到丰神俊朗的小医生。
她不想死,可她感到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她的体温从手脚开始涣散,最后心窝的热度也渐渐离她而去,她想她一定是快要死了,不然怎会看到黑猫灵符变成了一个少年郎,不然总是喵喵不停的猫咪怎么突然口吐人言了。
“维兰……”
奇怪,猫怎么会变成人,猫怎么会叫她的名字,她昏沉的想着,她冰凉的手被攥住了,很是温热,可惜回天乏术了。
可是我还要等方岳舟呢……她涣散地想着,连挣扎都无法挣扎,轻飘飘的,像是蒸气一样飘忽旋转,从躯体中剥离。
片刻后她从一片眩晕中回过神来,怔怔望着躺在破草床上毫无生气的自己,她伸手去摸,却发现自己穿透了一切,或者说一切将她穿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变成了鬼。
她清了清嗓子,在破草床边伤心欲绝的少年一惊,回头看向他,少年的翠色眼眸与黑耳黑尾使她确信他就是灵符。
“你——”她指着灵符难以置信,动物成精竟然是真的。
灵符看着她,同样难以置信,一时间不知道是悲是喜:“你——,你变成鬼了!”
“你,你竟,然,会说话了!”鬼魂戴维兰被猫咪开口讲话震惊的结巴了起来。
“我——”灵符忽然意识到自己化形成功,一时间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我变成,这样了?”
一时大悲与大喜交加到来,她与灵符两个又哭又笑,声音划破夜空,令左邻右户吓得不轻,一时闹鬼传闻风起。
每当她想起这一茬,总会觉得有点好笑,但转念一想,鬼魂和猫妖,怎么想都带点邪祟的味道,可不就是闹鬼了。
灵符悄悄出现在了小巷的尽头,他有些好奇戴维兰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他好想去问问她,但他忍住了,只是远远的看着。
他看到她在笑,连她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便也跟着笑起来。
他记得曾有人排出几张大洋要换黑猫身上六两肉开荤,戴维兰说什么也不肯,尽管那钱能足够她淘换到半个多月的口粮。在人命也不过草芥的时代里,落魄的小姐将一只猫的生命也视为不可逝去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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