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守墓
天边幻妙的云霞褪去了,暗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浮现出几颗银白色的小星与一牙儿弯月,灵符玩着手机,吃完了外卖袋子里的最后几根薯条,抽了张纸擦手,又随手将垃圾扔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往日他是不敢这样的,因为温澜生会不悦,但现在,温澜生不在,他又有些紧张,便顾不得许多了。
猫妖很少紧张,比如考驾照时,当他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时,他却总是稳稳当当地压线,心安理得地熄火,唯一能令猫妖紧张的大概就只有与戴维兰见面了。
因为他要掩饰,掩饰住从心间流出,从眼眶溢出的爱意。
灵符借着月光踏着软土登上山峰,春夜的微风还带着不少凉意,吹得他心底难得的泛起几分惆怅,他敏捷的跃上松树,静静望着树底的几座坟墓,月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灵符在树上远远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款款身姿飘逸踏月而来,无疑是鬼魂戴维兰。
他在树叶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女鬼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径直走到自己坟前,伸手想要触碰那些金色小花,但非常遗憾,正如鬼魂见不到阳光一般,她触碰不到那些金灿灿的小花。
“这样我怎么能收到呢,应该烧给我才对。”戴维兰埋怨,又叹息道,“可是烧掉的花还算什么花呢。”
她又走到南面两座紧挨着的坟墓旁,俯身观察了两束相似的花,低语道:“这是有心了。”
灵符在树梢窃听着维兰的评论,忍不住有些得意,却忽然听到女鬼说:“你就呆在树上吹风,不下来吗?”
他吓了一跳,愣在树上了。
戴维兰抬起头,仰着脸一笑,月光铺在她的脸庞上,皎洁矜贵。她冲着猫妖说道:“老远就看到你的绿眼睛发光了。”
“哦……”灵符忙乱中从树上掉了下来,出于猫的本能,落地时只不过趔趄了几下,戴维兰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但鬼魂没有实体,她的手指穿过了猫妖的身体。
被鬼魂触碰过的地方就好像填满了冰块一样,灵符打了一个寒战:“很冷。”
戴维兰脑袋一歪,嗔道:“怎么,扶一下你,你还不乐意了?”
灵符嘴角一咧,浮现出一个顽皮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要油嘴滑舌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扶我一下,那是我等小猫的荣幸”,但这笑很快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客气生硬的道谢。
戴维兰沉默了几秒,幽幽道:“你就故意这样疏离我吧。”
灵符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座坟墓,清了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戴维兰顺着灵符的目光看过去,轻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掺杂着些无可奈何。
“我,我,我要走了。”灵符突兀道,他猛地转身,往山下去了。他有些听不得戴维兰的叹气声,那轻飘飘的气息直插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一种皱皱巴巴的难受感觉,他不敢开口宽慰,他怕藏不住的爱意会溢出来。
过去的千金大小姐几乎不会叹气不会皱眉,若不是那连年的战火,千金小姐大概都不会懂得什么是“愁”什么是“苦”,灵符甚至曾经希望戴维兰晚出生几年,纵然不认识自己也好过在战乱年代里生不逢时的飘零浮沉。
他悄悄回头望了一眼,维兰默立在南侧两座相近的墓旁,里面埋在温珩渊与方岳舟,这样的情景令他猛然想起多年之前,温府的三个年轻人总是聚在一起,憧憬着未来,憧憬着光明万丈的时代,他们之中有人消逝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有人变成了见不得光的鬼魂,到底是没能相聚在光明之下。
作为一只猫,灵符很少会产生什么诸如“命不由人苍天不公”之类的极具悲剧色彩的想法,但每每他回想起温府的年轻人,便忍不住埋怨起造化弄人了,比如当时几人中最为朝气蓬勃、青春洋溢的人却是几人中唯一尝到衰老滋味的人。
戴维兰立在两座坟墓前,时间过去了太久,她怀念着温珩渊与方岳舟,说不出自己是哀伤亦或是其他感觉,只是感到孤零零的,有些落寞。过去当她孤零零时,灵符总会陪着她,但现在,当真是只有她自己立在山口松间。
在她死后变成鬼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化为人形的猫妖是她唯一的伙伴。彼时一鬼一妖浑浑噩噩,熬着日子,过了三年又三年,温澜生回来了。
一趟西洋旅行没让温澜生发生太多改变,依旧是苍白脸色,疏离的眉眼间依旧是水墨山水一般的雅致气度,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学会一嘴外国话,还有开了一家充满神神鬼鬼的小酒馆。
温澜生在午夜时分见到了游荡的鬼魂,烧了几张符纸,浇了几瓶药酒,佝偻的鬼魂终于又有了往日大小姐的神采。温澜生心情复杂地望着戴维兰,他说鬼魂之所以会变成鬼魂,是因为有未尽的愿望,如果愿望完成,鬼魂就可以安息了。
灵符闻言如同得了圣旨一般,说什么也要帮大小姐戴维兰完成心愿。
那么大小姐戴维兰未尽的心愿是什么呢?灵符琢磨了半天,思来想去,最后断定戴维兰是想要见到小医生方岳舟,毕竟少女的爱恋总是单纯而又长情,芳心萌动的初恋又是最令人难以忘怀。
戴维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要从哪里找起呢,猫咪与鬼魂全然没有半点头绪,他们走过江南的桃花细雨的夜晚,经过飘雪的冰封长河,在昏暗无星的雨夜漫步池沼,直到大大小小的战事全部结束,他们两个依旧一无所获。
温府的豪宅消失不见,原本高门大族聚集的街道变成了寻常小巷,温澜生便也在原先旧址上开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中来来往往的都不是常人,酿酒制药,倒也过得清闲,只有一日,门框上的风铃作响,细碎清脆的声音中夹杂着木头敲击地面的沉闷声响,熹微晨光勾勒出走出一个有些跛脚的沧桑身影。
这沧桑的身影让吧台后擦洗玻璃杯的温澜生感到了几分熟悉,他想了很久,硬是想不出那是谁,直到来者开口,将“澜生”二字咬的像极了“南深”,他才恍然悟到来者竟然是二哥。
历经了几年战火,温珩渊过早的褪去了往日丰神俊朗的相貌,几道沟壑与伤疤彻底消泯了他养尊处优的童年与青年时代的痕迹,一只跛了的脚与手中的木头拐杖彰显着曾经战争的险恶。
之后当偶尔当有人问起那些年的征战经历时,温珩渊总是艰难的伸直那只瘸腿,轻轻敲打着膝盖关节,那里总是酸痛不止,脸上却是轻描淡写:“咳,都过去了,还问那些做什么。”
此后多年,温澜生想方设法,运用了各种药酒,但二哥那条跛了的腿始终是跛着,温澜生最终也只能叹着气说道“心病难医”。
温珩渊再次见到温澜生时并未对于他十年不变的面容产生任何疑问,他一直知晓温府的西厢阁中,姑姑手中的草药与那些奇怪的西洋来信藏着许多秘密。他问得第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还好吗?”,第二个问题就是“岳舟来过吗?”。
大家不好,方岳舟没有来过。温澜生的几句轻声细语的回答让二哥那双经历过生死、像是蒙了一层雾霭的眼睛更为黯淡。
他告诉他,舅母与母亲都已经去世,温府在炮火中变成了废墟,邻家戴氏姑娘变成鬼魂了,方医生啊,一直没有消息,维兰也一直在寻找他。
“没有消息……”温珩渊喃喃自语,在一霎几乎舒心的笑了出来,宛若还是当初那个不知愁的少年,他说,“没有消息是最正常不过,他大概正在回来的路上……”
二哥还是老样子,总是一幅乐观模样,他在温府旧址不远处置办了间房子,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漫长等待,他在等着方岳舟,等着一帆归舟。
温珩渊在等着游舟归港,戴维兰与灵符八方飘零,寻找着乱世中不知漂泊何处的孤舟。一连几载,小酒馆的核心问题都是寻找下落不明的方岳舟,但没有人知道方岳舟在哪里。
温珩渊见到了鬼魂戴维兰,他伤感之余产生了一丝窃喜,维兰会变成鬼魂回来,那么其他人未尝不可,当然,这个“其他人”更多的是指方岳舟。
每一次猫妖与鬼魂漂泊结束后回到小酒馆,第一个迎接他们的必然是温珩渊,他拄着木头拐杖,一瘸一拐走到街头,他永远忐忑而又期待,他希望能有方岳舟的消息,又生怕那个消息是一场噩耗,然而一连数十载,他每次的期待与恐慌都是以失望而告终。
天下何其之大,寻一个不知生死的人是何其的困难。
几个十年过去了,猫妖与鬼魂,还有用心脏与魔鬼做了交易的温澜生,容颜如故,唯有温珩渊,无可避免的被光阴摧残。
戴维兰敏锐的察觉到温二哥的精神头一次不如一次,漫长的等待与无情的岁月似乎终于将这个曾经热情似火的人磨成了一张单薄的碎纸,他不再似从前一般喜好高谈阔论,也不似从前一般爆发出歌唱般的爽朗大笑,他变得像一个影子,像一个温府老宅摇摇欲坠的缩影。
终于有一天,在与猫妖的一趟远行结束后,戴维兰惊恐地发现温珩渊开始忘事,开始什么都不记得。
温澜生无能为力,他说衰老是人必然经历的,他的药酒也没有办法。
起初温珩渊只是忘记一些小事,渐渐地,他开始想不起家在哪儿,他老嘀咕“奇怪,温府呢,我记得就在这儿”,他开始渐渐不认识朋友,从灵符到温澜生,一个接着一个的被遗忘了,到后来,他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年轻时的鸿鹄大志,忘记了惊心动魄的枪林弹雨,忘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忘记了一切的一切,他甚至记不起方岳舟的名字,他不再问“有岳舟的消息了吗”,他开始每日喃喃自语“他回来了吗”。
当有人问起“他”是谁时,温珩渊会沉思很久,然后操着颤抖的手,郑重其事地打开一只铁盒子,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翻找出一枚纽扣。
“是他啊,我们约好战后要相见的。”温珩渊指着纽扣,纽扣上有三个小刀划上的字迹,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方岳舟。
他端详着纽扣,当旁人认为他盯着这枚纽扣睡过去的时候,他会猛然抬起头,问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方岳舟是是谁?”
每当此时,温澜生只得无奈道:“他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方岳舟……”温珩渊衰瘪的唇齿间吐出苍老的声音,这个名字在他口中有些陌生,读起来有些苦涩,像是在嚼一片树叶一样。
他将“方岳舟”三个字翻来覆去重复好几遍,但还是免不了遗忘,他只记得他要等待,他和他约好了再见。
大概是上天垂怜,在温珩渊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月里,寻寻觅觅数十年的鬼魂与猫妖当真访到了方岳舟的踪迹。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芜草原,在齐腰的高的野草中,他们意外发现了一具白骨。那白骨在月色下莹莹烁烁,猫妖与鬼魂对视一眼,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席卷了两人。
这就是方岳舟,他们这样想着。
灵符忽然怕了,尽管他一直又怕又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期待维兰的心愿早日实现,但又害怕心愿实现后的鬼魂轮回转世,与他再无瓜葛。
他回头望了一眼戴维兰,月下的鬼魂亭亭而立,不言不语,恍若仙子。他不敢再看维兰哀戚的面容,除非他想知道心碎的感觉。
“你看。”猫妖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他指着荒荒白骨的手骨,那手骨紧紧攥着,缝隙依稀出看得见一枚纽扣——和温珩渊的那枚纽扣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点是这枚纽扣上的字迹飞扬,写的是“温珩渊”。
“这次错不了了。”灵符轻轻叹息,这声叹息轻荡荡的叹气吹起了他与鬼魂数十年行过的山山水水上的微微尘埃。
灵符回过头去,勉强挤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说出他不想面对的事实:“没错啦,这是方岳舟。”
他惴惴等待着鬼魂的消失,止不住的泪水早已决堤,而维兰只是端详着那枚扣子,良久良久,缓缓地说了一句:“我晓得了,我真是有些傻了,他和温二哥……”
那夜鬼魂没有消散,后来温澜生说或许是因为她的心愿变了,她想要的已经不是找到方岳舟。
也是那夜,灵符发现鬼魂没有消散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时顾不上白骨在侧,竟坐在草地上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就撞上了鬼魂古典雅致的眼睛,鬼魂轻轻俯身,想要拂去他脸庞上尚未风干的泪珠,凉丝丝纤纤玉指穿过他的面颊,他只是看了到维兰眼中倒映着的自己,便恍然明白了鬼魂的心愿。
从此他不敢再与维兰多说一句话,不敢再与她多见一面,他怕自己压不住决堤的爱意,他怕鬼魂一旦知道了便会消失不见。
他头一次不愿让他的千金大小姐愿望成真。
猫妖与鬼魂将白骨与那枚纽扣带回,浑浊的泪水从纵横在温珩渊脸上的风霜褶皱之中,他攥着那枚纽扣,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戴维兰告诉他的那个姓名——方岳舟,可那依旧像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什么是死亡都忘了,但他记得爱,记得他们之间的承诺。
“自由的世界。”他忽然说道。
“什么?”灵符没明白。
“我怎么会忘了,他在那里等着我呢。”温珩渊衰弱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黯淡的双眸忽然迸射出少时的明光,他现在知道了,他才是那艘待归的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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