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欢喜
宣纸实在不大好吃,干干涩涩的。
秦晚妆被噎得卡喉咙,软软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脖颈顺了顺,怔怔地左看看右看看,想去喝水,又想赶紧扑到漂亮哥哥怀里。
小短腿儿往前迈开,急急忙忙的。
“吧嗒——”
小猫儿倒在鹤声怀里,像个黏糊糊的糯米小团,秦晚妆眨眨眼睛,卷翘的黑睫好似有蝴蝶扑闪,昼光清明如许,映着小猫儿呆怔的眸子。
眸子里,映着少年人端艳的容颜,他眼角悬着一滴清泪,顺着苍白的脖颈划下,绚烂又秾醴。
她的漂亮哥哥一直都很好看的。
哪怕难过时也很漂亮,像神仙下凡一样。
可是秦晚妆有点难受。
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姑娘了。
漂亮哥哥竟然被她欺负哭了。
秦晚妆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鹤声握住她的小爪子,目光垂着,他看着秦晚妆,眉眼轻轻弯起,却没什么笑容,看起来这样难过。
花茶被喂到嘴里,唇齿间满是甜甜的滋味。
秦晚妆气顺了,蹭地一下站起来,“吧嗒——”又摔了一下,小脑袋直直撞上鹤声的胸膛,清苦的冷茶气萦绕在鼻尖。
“漂亮哥哥,我……”秦晚妆愧疚得想掉眼泪,干巴巴地解释。
“往往。”沙哑的嗓音不复往日清明。
鹤声失神地看着他:“往往,我也可以做个好人。”
少年人俯身,贴上小猫儿的额头,指尖捧着小猫儿白白净净的脸,不可抑制地颤抖,他低着头,嗓音哀求:“往往,你欢喜我一点,好不好。”
“我也可以同那个人一样。”
“我可以比他更好。”
“往往,我的好孩子。”
“你再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
清泪流出,打湿了少年人的鸦睫,顺着侧脸慢慢滑下,少年人似乎很害怕,一直不敢看怀里的小猫儿,只是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秦晚妆突然就很难过。
她觉得自己坏死了。
秦晚妆笨拙地伸出绵绵软软的小手,一只手抚上少年人细长的鸦睫,另一只轻轻拍着鹤声的脊背。
鹤声似乎怔住了。
晶晶亮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年人清隽的脸,她眨眨眼睛,凑近鹤声,像小时候阿兄哄她一样,松软的唇瓣贴上额头,轻轻地啄了一下。
像踩在浮云上一样,鹤声怔怔抬头。
小姑娘反过来捧着他的脸:“我一直看着漂亮哥哥呀。”
“我可喜欢漂亮哥哥啦。”
“我、我先前认错人了……”她别别扭扭地垂下小脑袋,一颗心快被愧疚噬咬干净了,“我以为同我定亲的是旁的坏人,若、若我知道是漂亮哥哥,我才不会欺负你呢,我……”
她语序有些混乱。
“漂亮哥哥,我可欢喜你啦。”
“阿、阿兄说,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等的阴险狡诈,我才不信呢,漂亮哥哥这样好,这样善良,本就是最最好的人,漂亮哥哥根本无须变,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我欢喜你,比欢喜甜糕还要欢喜你,比欢喜青梅酒还欢喜你,比欢喜月亮还要欢喜你。”她跳出来,用手脚比划来比划去,蹦蹦跳跳的。
“无论如何,漂亮哥哥在我这儿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了,漂亮哥哥自然有千万种好法,你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想待漂亮哥哥千般万般好。”
“我、我可聪明啦。”秦晚妆越说越高兴,“你便是同我定亲,也很不吃亏的,漂亮哥哥要什么,我都去为你寻来,我待你定然很好哒。我这样欢喜你。”
嘿嘿。
漂亮哥哥同她定亲啦。
小姑娘悄悄高兴了一会儿,软软地贴在鹤声身上,愈发像个扒也扒不下来的糯米团儿:“漂亮哥哥,你也欢喜我,是不是?”
语气里带了点小得意。
她就说嘛,她这样的好姑娘,天底下有谁会不喜欢。
漂亮哥哥定然是欢喜她的。
鹤声看着她,慢慢屈指,把手藏在衣袖里,拂袖把糯米小团轻轻揽过来。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说:“是,我欢喜往往。”
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耀眼又绚烂,像藏了春天,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的,一副很骄傲的小样子,半晌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悄悄把头埋在鹤声肩头。
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漂亮哥哥,你等一等我。”
“再过三年,我就要及笄啦。”
等她及笄了,漂亮哥哥加冠了。
他们就能永永远远在一处啦。
秦晚妆近日很高兴,每日早上天不亮就跑到西园,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悄悄从西园边的小洞里溜进来。
漂亮哥哥那时候都在院子里练剑。
她悄悄的,就可以瞧见漂亮哥哥练剑啦。
少年人英姿清飒,挽着剑花斩断桃枝,桃花哗啦啦落了一地,这时候,草丛里的小猫儿就彻底暴露出来,仰着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天一卫众人熟练地打扫花枝,装聋作哑。
习惯了,习惯了。
毕竟,他们殿下一到天色将白,就特意起身在院子里等着,往日谁见过殿下练剑,他甩甩桃枝都能砍死一大票人。
小姑娘坐在茶座上,小腿一晃一晃的,悄悄蹭到鹤声边儿上,抿了口鹤声端起的茶:“漂亮哥哥,我记起个可好玩儿的去处。”
她仰着小脑袋,耳尖一抖一抖。
漂亮哥哥待在西园,定然很无趣的。
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定然要待漂亮哥哥很好很好。
她得带漂亮哥哥把全云州都看遍了。
她实在是个很细心的好姑娘呢。
小猫儿又得意起来,蹭蹭鹤声的黑发。
少年人把小猫儿揽正,哄她喝了药,嗓音清朗,顺着小猫儿的话问:“嗯,是何处?”
秦晚妆眉眼弯弯。
嘻嘻。
马车扬尘,从前喧嚷热闹的街巷此时冷冷清清。
秦晚妆好奇地从帘子里探出小脑袋,巷子里,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乍然窜出来,他们衣裳破烂、面黄肌瘦,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小脸儿被吓得惨白。
“吁——”
车夫拉绳,黑马高扬前蹄。
秦晚妆晃荡了一下,栽到鹤声腿上。
气死啦。
鹤声笑着给她揉揉小脑袋,清瘦瓷白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后脑勺,目光轻轻垂落,动作认真又细致。
马车慢慢往前驶。
秦晚妆做什么都能寻摸出趣味,小指勾着鹤声的黑发,一卷一卷的,把它们绑成乱乎乎的一团儿。
路上的人似乎都匆匆忙忙的,赶着往南边儿去,马车时走时停,很是颠簸,在小姑娘昏昏欲睡时,鹤声把她叫醒:“到了。”
这是一处山间谷地,巨大的湖泊卧在草野间,边上是参天的乔木,精巧的小屋建在半空,满目都是苍翠的绿。
呀,终于到了。
小猫儿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
“漂亮哥哥快瞧,那是我十岁的生辰礼物呢。”
小猫儿指着湖边的苍天古树,树下有木屋,草木扶苏,枝叶垂落木窗边,映着澄澈青碧的湖水,恍若境外之地,纤尘不染,肃穆庄严。
小猫儿在草地上跑,张开双手围着鹤声转圈儿。
她可喜欢这儿啦。
她想让她的漂亮哥哥也瞧一瞧。
“这里可漂亮啦,阿兄请了许多人,建了两年呢。”秦晚妆娇声娇气的,软乎乎的小手扯扯鹤声的袖子。
鹤声下意识觉得这里熟悉,怔忪一会儿,恍然才想起来。
——这是秦湫下葬的地方。
上一世。
秦湫死在他二十七岁那年。
昔日名动天下的秦长公子,死时也未能得偿所愿,见一见他疼爱多年的小妹妹,他死得无声无息,尸骨都拼不全。
后来,林岱岫扶柩带他还乡,就将他葬在青梧山谷的碧湖边。
那日正是寒食,天上下了淅淅沥沥的雨,这是万物生长的好时候,林岱岫跪坐在雨里,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出土坑,一个人把秦湫的棺椁推进去。
他站在一边。
林岱岫说:“这是秦往往最喜欢的地方,那个小东西从前怕人,阿湫就把她带到这里养,后来往往进京师,阿湫见不着她,时常会来这儿坐坐,他大抵很喜欢这儿的。”
那是很好的时候。
草木在长,桃花在开。
林岱岫在坟茔上栽了青枫树,长公子大抵很喜欢,次年青枫树就飞快拔高,青翠的叶子落下来,盖满了坟茔的丘土。
温柔,骄傲,又体面。
鹤声本来打算等秦晚妆病好一点,就带她来看看。
可是他的小姑娘不见啦。
同她的兄长一起,坠入无止境的沉眠里。
风沙沙而过,穿过繁密得拥成一簇的青叶,叶子落入碧湖,漾起层层涟漪,活生生一个瑰丽的仙乡景象。
鹤声眨眨眼睛。
小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蹭过来,软乎乎的小手挠挠他的掌心:“漂亮哥哥,你又走神啦。”
她哼唧哼唧地扯扯鹤声的衣袖。
气死啦。
她的屋子那么漂亮!
漂亮哥哥怎么不看呀!
鹤声倏尔笑笑,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清光碎影。
他俯身把小猫儿抱起来,往高处举,小姑娘陡然悬空,却不害怕,眼睛亮晶晶的,绵绵软软的嗓音:“再高一点呀。”
晴空明净,浮光照水。
他想。
他们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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