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月亮
天色一片素白,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直直砸下来,伴着刺骨的寒风,木窗咣当咣当作响。
书房内却很静谧。
江鹤声坐在桌边, 手肘抵桌,单手撑着脑袋, 半阖着眼, 他百无聊赖, 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宣纸,纸张微颤,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响音。
“殿下。”
小太监走进来,轻声唤他,恭敬呈上药碗:“药煎好了, 您趁热喝。”
江鹤声回过神, 眉眼有些惺忪, 怔了一会儿,才接过药碗,将里面的苦药汁一饮而尽了。
瓷碗触到梨木托盘,发出“咔哒”的声响,他揉了揉太阳穴, 意识有些昏沉,屈指轻轻敲击瓷碗,有些不满,病恹恹道:“这药孤已经喝了三个月了, 为何病还是不见好。”
小太监把药碗收了, 敛眉恭敬道:“殿下又使孩子性子, 疾患总得慢慢温养, 不能操之过急。”
江鹤声听着,倏尔轻笑:“天一,你说话为何总是这样老成,你只比孤年长五年罢了。”
他偏头,看着天一,唔了一声,眉舒眼笑:“孤听你说话,总觉得在听父皇训谕。”
天一顿了顿,嗓音嘶哑:“殿下慎言。”
江鹤声又笑,清透的眸光里难得露出些纯粹的少年意气,他抬眼,透过窗瞧了瞧院外的风雪,倏尔想起什么,偏头问天一,语气温温柔柔的:“孤先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呢。”
“带她过来,孤想瞧瞧她。”
小少年垂眸,拈着狼毫的笔顿住,他想起雪地里满脸清泪的小猫儿,她胆子这么小,他担心她来了东宫会害怕得偷偷掉眼泪。
秦晚妆经过一番梳洗,又变成了白白糯糯的漂亮模样,她乖乖巧巧坐在窗边,任由宫婢为她绞干长发。
半晌,整个人又懒散下去,趴在窗檐上,认真地瞧东宫院落里簌簌的风雪,眸光晶亮晶亮的。
“这便是东宫吗?”
小猫儿的声音也软乎乎的:“太子哥哥向来便是住在这儿的呀。”
宫婢柔声回答:“是,此处便是东宫。”
她在东宫里陡然瞧见一个小姑娘,起初还颇讶异,少顷便想通了。
殿下惯爱捡人来养。
短短一年内,他便捡了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罪奴,还有出身卑微人尽可欺的二皇子,以及破庙里几个口齿伶俐的乞儿,并一些朝中大臣家里的世子们,他瞧着开心,便捡回来养一养,逗个乐儿,厌了便再送回去。
同往常比起,在雪地里捡回来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
殿下将小姑娘牵回来时,阖宫上下都在猜测,她在宫里应当留不了多久。
毕竟,宫里有趣儿的人这么多,而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看着却没什么心机,定然也想不出讨好殿下的手段,说不准殿下过几日便厌倦了。
宫婢低头,手里拿着白绒长巾,慢慢为秦晚妆绞干长发,她瞧着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不免心生欢喜,闲谈道:“殿下怜惜姑娘,姑娘也当好好侍奉殿下才是。”
秦小猫儿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宫婢姐姐的话,她有些好奇,不求甚解地追问:“如何才叫好好侍奉呀。”
“嗯——”
宫婢看着小姑娘,沉吟一会儿:“自然是想殿下所想,忧殿下所忧,姑娘若是不明白,便可在殿下倦怠时,为他沏茶点香,或是制些绣品,博殿下欢心。”
“姑娘行事,也当以殿下喜好为主,万不可惹殿下厌烦。”宫婢细细叮嘱。
秦小猫儿听得十分认真,重重点了点小脑袋,觉得自个儿明悟了,暗暗把这些记在心里。
原来这就是好好侍奉,听着也不难呀。
她可以做到的。
“哗啦——”
狂风呼啸,碎雪乱舞。
书房的门窗悉数闭紧了。
角落处生起银炭,劈里啪啦的火星子来回跳跃,炭盆间星星点点散发着暖红的光晕,暖融融的气息爬满每个角落。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小姑娘绵绵软软的话音。
“太子哥哥,先前就是这样呀。”秦晚妆坐在矮桌边,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乌黑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她很认真,重重拍了拍江鹤声面前的桌案,“你就坐在这儿教我识字,你说你要想一想,然后、然后我就睡觉了。”
秦小猫儿想把狼毫递到江鹤声手里,软乎乎的小手触上冰冰凉凉的指尖,江鹤声一怔,懒懒散散坐起来。
他接过小猫儿手里的狼毫,觉得稀奇,轻声笑,嗓音清清润润的:“孤教你识字,你为何会睡觉。”
“我困了呀。”
秦小猫儿似乎觉得并无不妥,乖乖巧巧答江鹤声的话。
江鹤声哑然,眉眼舒展,他看着小猫儿,长久以来的头疼不知怎的,竟慢慢消减了些。
他正出神,小猫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眸光怯生生的,生怕他嫌弃一样,小猫儿说着,垂头丧气低着头,有些懊恼:“我那时是不是不该睡觉呀,若我没睡觉,太子哥哥是不是能记得我了。”
“唔。”
江鹤声单手撑着脑袋,偏头看她:“为何会这样想。”
“孤不记事,是因为孤染了疾,近来思绪有些昏沉,与你无干,孤应当同你赔不是。”他温声解释。
江鹤声笑着,拿狼毫末端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不过,你在学字时睡着了,确实很不妥,纵使你尚未开蒙,也该明白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日后……”
小少年换了霁色襕衫,绉纱曳地,起了褶皱,恍若雪后初晴的天色,襕衫色调温凉,显得少年人愈发矜雅清贵。
屋里点了灯,昏黄烛光摇曳。
烛光下,江鹤声整个人的气质的温和下来,像是从月亮上走下人间一样,竟显得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秦小猫儿忍不住往窗边儿挪了挪,凑近江鹤声,直直对上那双瑰丽漂亮的眸子,也顾不上听江鹤声的话,磕磕巴巴道:“太子哥哥,你生得很好看,我瞧见你的第一眼,就很欢喜你呢。”
“嗯?”
江鹤声下意识怔了会儿。
小猫儿的话直白又炽热,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着万般的欢喜,甜滋滋的,像呼啸着卷过山野的春风。
她方才还是很有勇气的小模样,说了一句话却开始害羞,耳尖一抖一抖的,目光却坦诚如斯。
就好像一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儿,张开四肢,露出软软的白肚皮,对养她的人满心信任,还在奶声奶气的叫唤,好像在说“你要摸摸我么”。
“唔。”
他看着身边软软糯糯的小团子,眨了眨眼睛,乌黑长睫轻颤,少顷,他轻轻嗯了声:“你、你方才不是说,孤先前教你识字吗,既然如此,孤便继续教你罢。”
小少年抿唇,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狼毫,清瘦瓷白的指尖搭在檀木笔杆上,他蘸了蘸墨,递给小姑娘,又道:“不可再睡觉了。”
语气清雅沉稳。
烛火昏黄,柔光跳到江鹤声乌黑的长发上,大抵是因为烛火,小少年的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昂——”
秦小猫儿蹭过来,双手交叠,小脑袋枕在手上,眨了眨眼睛,看着青铜灯架上微微晃动的烛火,恹恹的,有些不开心。
太子哥哥为何不应她的话呀,先前,她害怕太子哥哥嫌弃她是个不矜持的小姑娘,都不敢同太子哥哥说这些话呢。
小猫儿想了想,想不明白,便甩了甩小脑袋,把这个疑问甩出去。
罢了,太子哥哥这么好看,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有他的道理呀。
再者,先前林哥哥也说了,众人都喜欢听话的好孩子,那她理应听太子哥哥的话,没准儿,她再乖一些,太子哥哥就能记起她了,也会欢喜她一些了。
秦小猫儿成功把自己开解了,又乖乖巧巧蹭到江鹤声身边,接住他递来的狼毫。
“我现下不困,定然不会睡了。”她乖乖保证。
哎呀,她当然不会睡啦。
万一太子哥哥再把她忘了,可怎么办呐。
江鹤声看着小猫儿听话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他把宣纸铺开,提笔正欲写下两个字,方才落下一笔,黧黑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他顿住,却写不下去了。
江鹤声半阖着眼,意识有些昏沉,他屈指抵着太阳穴,似乎对自己无奈了,哑然笑笑,他偏头,哄小姑娘:“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秦小猫儿摇摇头。
林哥哥总是很忙,什么都不教她呢。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下意识又笑:“怎会如此,少师大人……”
话甫一出口,江鹤声顿住,喃喃:“少师大人。”
昏黄的烛火、纷纷扬扬的雪、素白的纸伞、林府招摇的雕花灯笼,还有地上躺着的软软糯糯的小白猫儿,昏昏沉沉的记忆如潮水般浮起。
江鹤声有些头疼,阖着眼,缓了一会儿,才压下那股眩晕的感觉,他睁开眼,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林晴山……唔,少师大人家的小妹妹,是不是。”
“孤记起了。”
他对上小姑娘陡然亮起的漂亮眸子,清清冷冷的指尖抚上小姑娘的长睫,江鹤声眉目间流出些浅淡的温柔:“你先前睡着了,很不好,日后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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