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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尽头


  天已大亮,  雪落了一夜,漫山都是苍茫浩荡的银白。

  江鹤声站在院子门口的梅花树下,斜斜倚着门廊,  注视着江檐离去,眸光清清浅浅的。

  他想了想,  温声吩咐天一:“着人去同太后娘娘说一声,  若是阿檐要出京,  劳烦她为阿檐请旨。”

  声音清清雅雅的,像初春新生的素白梨花。

  “殿下。”

  天一喉间苦涩,心里乍然生出阵阵惶恐。

  自昨日太子殿下从高楼上下来起,他连夜传唤了几个附庸东宫的臣属,将东宫诸事一一交代详尽了,才放他们离开。又特意把二皇子叫来,  温声细语叮嘱了许久。

  天一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也不敢去想,  他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艰难开口:“殿下,您方才同二皇子说的话是真的吗?”

  “您当真要遂贵妃的愿。”

  嘶哑的声音阴沉下来,天一怔怔抬头,  撞上江鹤声那双温柔得能包容万物的漂亮眸子,一颗心猛地往下坠。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双膝重重扎进雪地里,天一眼眶泛红,  声音颤抖,  苦苦哀求道:“殿下,  您别这样,  您想想阿桥姑娘,若是她找不着您,定然会哭,您舍得阿桥哭吗……”

  “她年纪还这么小,您舍得吗?”

  江鹤声指尖轻轻泛白,他怔了怔,眉眼轻弯:“阿桥会慢慢长大的。”

  他抬眼,注视着天一,又笑,将银白巾帕递给他,有些无奈:“天一,你怎么也哭了,和家里那个小混账学的?”

  “……”

  天一失声。

  江鹤声也不说话,折了束梅枝,倚着阑干,坐在纯白的雪地里。他照旧穿了缃金长袍,清瘦冷白的手里拿着银白铰刀,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温煦,修剪着花枝。                        

                            

  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温柔柔的,看不出什么难过的样子。

  江鹤声轻声嘱托:“披霞殿有个叫丹玉的婢女,下个月便到出宫的年纪了,你去为她在京师置一所宅子,将地契送给她。”

  “除此外。”少年人的声音清和温雅,“孤在京师的所有田地、宅院、铺面,你去变卖了,悉数换成金银,送到云州秦氏府邸。”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那是赠予阿桥的及笄礼。”

  太子殿下想着,虽说他可能看不见阿桥及笄了,但他先前听闻过,女儿家及笄是很重要的事,及笄礼更是姑娘们的门面,旁的女儿都有的东西,他的小小姑娘自然也应该有。

  小脏猫儿虽然很爱胡闹,但生得实在很漂亮,待日后长大了,应当也是能倾倒一朝的美人儿,可惜他瞧不见。

  江鹤声温声笑笑:“少师大人传信,让孤送阿桥去云州,待雪停了,你和十七护送她去罢。”

  “车马难免颠簸,她性子又娇气,你记得带些酥酪哄哄她。”

  “阿桥怕寒,却很喜欢雪天,她若是想去雪地里晃悠,你要瞧好她,别让她埋在雪地里,待她愿意回来了,喂些驱寒的姜汤,唔,要将姜都挑出来,哄她那是甜的,否则她不肯喝。”

  “她睡醒时,给她端杯甜茶,甜茶要用山茶花熬煮,放一勺沙糖,不能多也不能少,甜茶得放凉了,用白瓷杯盛,她才肯喝。”

  “唔。”

  江鹤声说着,微微怔了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倏尔又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半晌,他道:“就这些罢。”

  “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蹦蹦跳跳跑过来,扑到江鹤声怀里,有些好奇:“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呀。”                        

                            

  “天一,你为何这么不开心呐。”

  她仰起小脑袋,看着天一,声音软乎乎的,又说:“这样不行呀,天一,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些。”

  小猫儿低下小脑袋,从她的小布包里翻出几块儿梅花酥酪,递给天一一块,娇声娇气的:“天一,你出去那么久,我都没有去吃你的鱼,你为何还要不开心,你应当开心一些呀。”

  “多谢姑娘。”

  天一挤出点笑意,他把心中的悲凉都压下了,生怕小姑娘看出来。

  “退下罢。”

  江鹤声淡淡道。

  他揽着小猫儿,温凉的指尖穿过乌黑长发,他把小姑娘的长发挽起,拿刚刚刻好的梅花木簪绾好了,他笑着,认真注视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轻声哄着小姑娘:“阿桥,日后要乖一些。”

  “好不好。”

  清清雅雅的声音,带着笑。

  秦小猫儿果真又开始不服气,轻轻哼了一声,她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整个人躺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仰着小脑袋,尾音绵长:“我很乖的呀。”

  

  “太子殿下。”

  老太监恭恭敬敬端着琉璃盏,眉眼温顺,跟着江鹤声,笑得慈眉善目:“贵妃娘娘若知道您这么听话孝顺,定然十分欣慰。”

  江鹤声行姿疏淡,听见老太监的话,眉眼轻弯,温温柔柔笑出声,他接过琉璃盏,琉璃映着雪,闪着清光,将他清瘦的指节衬得愈发白净漂亮。

  缃金长袍曳地,他立于崖上,望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脉。

  “烦请公公帮我给贵妃娘娘带两句话。”

  指节搭在琉璃杯上,里面的清酒微微晃荡,簌簌的雪飘落下来,融于酒中,江鹤声轻轻笑笑。                        

                            

  “自然,请殿下吩咐。”老太监笑眯眯的。

  江鹤声微微抬眼,看着扫着拂尘的老太监,老太监弯腰弯久了,背始终挺不直,但是现下,他的眼中带了些异常的情绪,江鹤声知道,那是怜悯。

  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眉眼显得有些疏淡,似乎马上就要散在风雪里,雪落在他肩上,温温柔柔的,像一场虔诚的朝圣。

  “一则,请娘娘记得她答应孤的话,待孤身死,放众臣出行宫,也放过阿桥。”太子声音温凉,浑身的清贵气。

  “二则。”

  他转过身,看着老太监,缃金长袍上沾了雪粒子,白金间杂。

  江鹤声倏尔松开指节,琉璃盏落到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他看着老太监错愕的神情,眉眼含笑,漂亮的眸子里埋着漫天的星子,他张开双手,往后倒去。

  那一日。

  少年人坠于高崖,风声漫过山巅。

  漫天的银白里,老太监听见太子殿下斯斯文文的两句话。

  他说:“孤不喜饮酒。”

  他说:“愿葬于风雪之间。”

  

  秦小猫儿坐在漫天的大雪里,怔怔愣愣的,染了血的金丝发带放在眼前。

  她其实不大明白,贵妃娘娘为何要给她这个,她只是找不着太子哥哥,想去问问贵妃娘娘,可是贵妃娘娘什么都不说,只是给她这个发带。

  小猫儿问贵妃:“什么意思呀。”

  贵妃娘娘不说话,只是笑,在那双温温柔柔的漂亮眸子里,秦小猫儿看见了怜悯。

  秦晚妆有些奇怪,她并没有什么可怜的地方呀,她只是想找太子哥哥而已。她有些冷,还很饿,想扑到太子哥哥怀里,让他喂自个儿酥酪吃。                        

                            

  行宫的门已经开了,宾客们都赶着回家,秦小猫儿却乖乖巧巧的,跪坐在院门口,抱着染了血的金丝发带,看见有人走过来,就仰起小脑袋,扯扯那人的袍摆,问:“你见过我的太子哥哥吗?”

  所有人都摇头。

  小猫儿眨眨眼睛,心里空落落的,她把发带扎在自己的长发上,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低下小脑袋,把衣裙上的褶皱都抚平了。

  她想,可能是太子哥哥觉得她不乖,总是把自己弄得脏脏的,就生气了。

  她可以乖的呀。

  秦小猫儿开心地想,她带着她的小布包,蹦蹦跳跳往行宫外走。

  她得去东宫瞧一瞧,说不定,太子哥哥已经回东宫啦。这难不倒她嘛,她这样聪明,能自己摸到东宫哒。

  

  秦小猫儿找不着她的林哥哥,就自己走在漫天的风雪里,路上遇上个拉果蔬的板车,秦小猫儿就坐上去,从小布包里拿出银子,递给拉车的老头儿。

  老头儿笑呵呵的:“小丫头,你想去哪儿。”

  “我要去东宫呀。”

  小猫儿乖乖巧巧回答。

  老头儿心里一抖,也不说话了,拿着银子拉她进城,秦小猫儿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板车上,她想了想,声音软乎乎的,又问:“你见过我的太子哥哥吗?”

  老头儿自然摇头。

  

  东宫冷冷清清的,雪压枝头。

  小猫儿躺在雪地里,抱着染血的发带,透过重重斜斜的树枝,望天上洋洋洒洒的大雪。

  软乎乎的小家伙儿如往常一般,把自己摊成一张白白糯糯的糯米饼。

  她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想等江鹤声来捡她。

  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来捡她回家,没有人轻声斥她不乖,没有人给她绞干头发,没有人喂她甜茶喝。                        

                            

  秦晚妆怔怔愣愣的,眨了眨眼睛,雪粒子落下来,落到软乎乎的小脸儿上,化成温凉的雪水。

  小猫儿攥着发带,有些茫然。

  她的太子哥哥好像不要她了。

  大雪漫天。

  忽而,轻轻的响音在雪地上响起,秦小猫儿眼睛一亮,扭过小脑袋去瞧宫门,尾音绵长,声音软乎乎的:“太子哥哥。”

  话音未落,小猫儿却怔住了。

  她瞧见一个人,那人带了狐狸面具,身姿却依旧清雅如仙,他浑身沾满了血迹,淡淡注视着她,向来温温柔柔的眸光染上霜色,绛红色长衣曳地,宫道上火光冲天。

  剑光一闪,他单手执剑轻轻往后一挥,一个玄甲卫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鲜血自脖颈处喷涌而出。

  “林、林哥哥。”

  秦晚妆脑海里一片空白,愣愣叫出声,倏尔眼前一黑,直直往后倒去。

  黎春十年腊月初七,太子失踪,同日,先太子旧部生宫变,意图谋反,圣人震怒。

  

  京师的天近来都灰蒙蒙的。

  玄甲卫受天子令,搜查全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时间,死伤者不可胜数,血染长街,人心惶惶。

  林府,雪落瓦檐。

  秦晚妆缩在软榻的角落,抱着那条漂漂亮亮的金丝发带,像一只孤苦无依的幼猫儿一样,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垂着小脑袋,呜呜咽咽的。

  苦涩的药汁沾上干涩的唇瓣。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自打她喝了药,记忆愈发混乱,神思也渐渐模糊,她觉得她很快就要忘记太子哥哥的模样了。

  秦小猫儿有些害怕,抽抽嗒嗒的,止不住往旁边退,她看着门廊边,闲闲散散倚着的青年人,哀求:“林哥哥,我要忘记太子哥哥了,我要忘记他了,我不想喝药,不要让我喝药……”                        

                            

  林岱岫微微抬眼,对小猫儿笑,嗓音如往常一般温柔,他道:“乖阿桥,忘记有什么不好。”

  他斯斯文文站在门口,身后是漫天的飘雪,青年人身上似乎带了些旷久的萧索。

  半晌,他叹了口气,又道:“好孩子,睡一觉吧,等你睡醒起来,便不会再难过了。”

  温温雅雅的声音落在耳边,秦小猫儿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的意识一点一点昏沉下去,在沉睡之前,她又望见院子里洋洋洒洒的大雪。

  那是黎春十年,京师的风雪总是不停。

  

  甜滋滋的凉茶在唇齿间流转,小猫儿怔怔愣愣的,瞧着窗外招摇的草木,眨了眨眼睛,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小姐怎么哭了。”

  稻玉看见她的泪水,有些慌乱。

  “昂——”

  秦小猫儿回过神,眉眼舒展,眸光晶亮晶亮的,她仰起小脑袋,望着稻玉,显出甜甜的梨涡儿:“我没有哭呀。”

  “稻玉姐姐,你看错啦。”

  她说着,跳下床榻,吧嗒吧嗒往外跑,还没跑出回廊,却撞上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少年人穿了件素白长衣,浑身的矜雅气。

  他把小姑娘抱起来,低头,温温柔柔瞧着她,对这冒冒失失的小混账实在没法子:“往往,你该乖一些。”

  “我会乖哒。”小猫儿连忙接话,“我最乖啦,漂亮哥哥。”

  江鹤声难得见她这么乖巧,轻轻嗯了一声,哄着她:“是,往往最乖。”

  云州不会下连绵的大雪,所以江鹤声可以一直陪着秦往往。

  到天地消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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