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钗环
次日一早, 晴空如洗。
些许晶莹的露珠沾了马尾,黧黑马匹浑身抖擞,打了个响鼻, 甩出些湿漉漉的水珠,又慢悠悠甩起尾巴, 懒洋洋的。
秦湫方掀开马车车帘, 便瞧见车内躺了只睡得斜斜歪歪的小猫儿。
这小混账似乎是醒的太早, 并不适应,这会儿又躺在绒白的毯子上,四仰八叉,小口小口均匀呼吸,乖乖巧巧,睡得十分安详。
“东家?”
西桥疑惑的声音落在身后, 他见秦湫久久不动, 有些诧异。
秦湫轻轻嗯了一声, 拂袖,走进马车里,将帘子放下,淡声道:“走罢。”
他并不管绒白毯子上躺着的小猫儿,任由她呼噜呼噜睡回笼觉。
小孩儿本就懒散, 往日带她读书时,千哄万哄才能把她骗起来,如今为了去商行挑新货,倒是一大早就钻到马车里, 勤快得不成样子。
车马颠簸。
车厢晃一晃, 这小猫儿就滚一滚。
“哎呀——”
清清亮亮的声音。
秦晚妆睡得迷迷糊糊的, 乍然磕上车厢木壁, 莹白的额头泛起微微的红晕。
她睡眼惺忪,慢吞吞从毯子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小哈欠。
小猫儿意识尚不清醒,瞧见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的院子,就不动了,安安静静坐好,等着人来捡她。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
噫?
迷迷糊糊的小猫儿有些奇怪,仰头,正瞧见车内坐着的青年人。
意识乍然清明。
晨时的微凉薄风掀起车帘。
青年人着素衣,眸光清寒,月白绉纱长袍垂曳于地,边角褶皱颇多。
小猫儿想起方才做梦扯的长绒线,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往旁边挪了挪。
秦长公子的面色愈发清冷。
他正垂眸,对上小猫儿湿漉漉的漂亮瞳孔,哂笑,修长的指节搭在账簿尾页,流着昼光。
“睡得可安好。”他轻笑。
“好呀好呀。”
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绵绵的,十分乖巧:“往往给阿兄问安,阿兄晨安。”
“晨安。”
他轻轻颔首,温声回应小猫儿。
眸光却淡薄。
显然,秦长公子对小猫儿躺在毯子上的行为颇不满。
他将账簿卷一卷,单手执尾端,用卷起的账簿,把悄悄往远处溜的小混账勾过来。
“坐好。”
他眉目疏冷,淡道:“你倒是很有出息,何处都能躺一躺。”
哎呀,不是责怪她扯衣裳的事。
那她就没有错嘛。
“哼——”
秦小猫儿不开心,轻轻哼哼两声,她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跟秦湫讲道理:“阿兄,我先前不曾躺在地上睡觉呢。”
“你若早些来,便能瞧见我乖乖坐好的模样,可是你来得这样晚,我都睡着啦。”
“我睡着了,就掉下去啦。”
她比划两下,指指木板上铺着的毯子。
少顷,小猫儿总结陈词:“阿兄,你该来得早一些呀。”
“倒是湫的不是。”秦湫淡道。
“自然自然。”
秦小猫儿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十分大度,摆摆手道:“阿兄,不妨碍的,我原谅你啦。”
谁让她听话又乖巧呢。
嘿嘿。
秦湫懒得理她。
秦往往乖乖等了会儿,发觉阿兄也没有真的责怪她的意思,便不再管阿兄。
她低下小脑袋,拿出自己千挑万选选出的布袋,扯开看看空空荡荡的样子,又将布袋抱在怀里,小腿一晃一晃的,十分活泼。
阿兄很厉害呢,他的商行里有许多新奇花样呢,她得好好挑一挑,赶回去送给漂亮哥哥。
虽说漂亮哥哥先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后又沦落成了乐师,可是归根到底,漂亮哥哥只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她这样有担当的小姑娘,自然要把漂亮哥哥养好呢。
唔——
漂亮□□后还要嫁给她。
秦晚妆想着想着,愈发开心,她眸光亮闪闪,耳尖红红,一抖一抖的。
马车停在西街,小猫儿连忙蹿下去:“阿兄,我走啦。”
“你不要跟着我呀。”
她又添了一句。
秦湫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倏尔发觉这混账并没有让稻玉跟着,哑然半晌,吩咐道:“西桥,去看着她。”
“是。”
西桥应声。
“掌柜的,今日本家小姐要来啊。”
蓝衣小厮跑到柜台后,擦了擦柜台上的灰,抹布一甩,凑过来问老掌柜。
“您说,本家小姐长得好看吗,我听西桥公子说,咱们小姐生得跟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他有些好奇。
“长得再漂亮也跟你没关系。”
老掌柜站在柜台后,微微拨弄两下算盘,抬眼瞧一瞧铺子门口,冷哼一声,低声道:“离本家来的远点儿,那些姓秦的,除了东家,没一个好东西。”
自打昨日夜里,他知道本家小姐要亲自来商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惊又气,一宿没睡。
几年前,他也曾为京师秦家那几位公子小姐引过路。
他的一只眼,便是伺候三公子时偶有疏漏,将浓茶泼到地上,惹了三公子生厌,被他随手抄起的簪子戳瞎的。
后来,仰赖东家仁善,不嫌弃他是个老残废,对他百般致歉,还给他置了宅子田地,让他一辈子能活在商行的庇佑下,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即便如此,老掌柜午夜梦回,总能想起秦家那几位小姐公子高高在上的倨傲目光,那种抄起簪子就敢杀人的心狠手辣。
或许,在那些贵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物件儿。
但他却没法把自个儿当成贵人们的物件儿,每每想起往事,心里愈发寒凉,久久没有知觉的右眼又隐隐作痛。
他又听说那些人不待见东家,啐。
用着东家的银子,还有脸斥责东家离经叛道。
——下贱的东西。
后来,得知东家跟京师本家决裂,老掌柜高兴得连灌三壶酒,半夜强拉着秦长公子爬上房梁诉忠心,酒醒后方觉不妥,得亏东家仁善不嫌弃。
原以为这辈子都和那些狗杂碎没牵连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小姐会来商行,还得了东家的准允。
老掌柜虽不至于去为难小姐,却也只打算草草敷衍,他低声问:“是哪个小姐。”
他记得秦家有两个小姐。
一个总是高高在上,扬着下巴看人,所有人都是她的看门狗儿一样;另一个成日哭得梨花带雨,遇见点响动就往东家怀里扑,娇娇弱弱的,背地里却能拿滚茶烫下人的手背。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虽不知东家为何会准允这种人再进商行,却想着要找机会提醒东家两句,那些人只想扒在东家身上吸血罢了。
蓝衣小厮听见掌柜的问题,却茫然:“本家只有一个小姐啊,东家还有别的小妹妹吗?”
掌柜这才想起,小厮今年才来,不知道东家跟京师相府的恩怨。
他不知东家挑了哪一位小姐带在身边养着,但无论是哪个,他都十分厌恶,老掌柜只盼着东家不要过分在意血脉情分,早早跟京师那些吸血的虫豸断了。
掌柜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待会儿我去伺候,你离小姐远点,别瞧见个长得好看的就凑上去,没准不是什么小神仙,反而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可是,我之前听西桥和稻玉那二位说,咱们小姐乖巧又漂亮,真的是神仙下凡。”小厮有些委屈。
“闭嘴。”
“哦。”
小厮果断闭嘴。
商行门口人流攒动。
少顷,小厮又戳戳老掌柜的胳膊,磕磕巴巴:“掌、掌柜的,小神仙。”
老掌柜微微蹙眉,抬头,正瞧着个身着洒金青绿长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乌黑乌黑的眸子水盈盈的,又一直带着笑,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浩荡春风,干干净净的,看不出半点杂质。
她似乎有些怕生,在铺子门前站了会儿,迟迟不敢进来,又实在好奇,时不时往里边儿探探小脑袋,却不挡着寻常商客的路,乖乖巧巧站在正门的最边上。
若是挡了人,还晓得让一让,双手交叠,低下小脑袋作个揖,严谨又认真的小模样。
老掌柜轻笑。
这倒有点小神仙的样子,可惜了,这种好孩子定然不可能是秦家的小姐。
他迎上去:“姑娘是要买点儿什么,或是和大人走丢了。”
“且先进来罢。”
“唔——”
秦往往想了想,跟着掌柜进去,声音软乎乎的:“我不曾走丢呀,我家大人为我买果子去啦。”
秦晚妆下了马车,瞧见街上的果子摊儿,才想起自己为了赶阿兄的马车,一睡醒就悄悄溜出来了,都未曾用早膳。
方才,她特意让西桥去为她买了吃食。
西桥把她送到金山茶旗幡外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到现在也没回来。
可恶哇,她都要饿死啦。
哼。
然而,小猫儿是只骄矜的小猫儿,万万不会像陌生人讨吃食,她只是仰着小脑袋,故作漫不经心,声音小小的:“哎呀,我有些饿了。”
“我这有吃的。”
小厮举起白纸包,晃悠两下。
他撑着柜台就从里面翻身跳出来,连忙跑到小神仙面前,把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油滋滋的烧饼,小厮笑得憨厚:“姑娘用些。”
他把白纸包递上,才想起有些小姐们可能吃不惯这种烧饼,也就他们这些糙人才常备在身上。
当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正要缩回手,小神仙却将烧饼接过了。
“我可以吃么。”
骄矜的小猫儿扬起小下巴,问得十分有礼貌。
“自然可以。”小厮忙道。
秦往往不曾吃过这个,有些好奇,她看了看炸得黄澄澄的酥脆外皮,一看就很好吃,想低头咬一咬。
可是她想起阿兄的话,阿兄不许她吃陌生人给的吃食,若是让阿兄知道了,定然要罚她。
小猫儿顿时蔫儿了
她捧着纸包:“我待会儿再吃。”
小厮以为小神仙嫌弃她了,哈哈一笑掩饰失落:“自然全凭姑娘的心意。”
他回头一扫,面露惊愕,俯身行礼道:“西桥公子。”
秦小猫儿也扭头,很不开心:“你好慢呀,西桥哥。”
“你便让我饿死吧。”
她背过身去,不理人,气呼呼的。
“小姐。”西桥无奈,他提着食盒,哄着小猫儿:“是我的不是,小姐先用些,省的饿着。”
“哼——”
秦往往轻轻哼了一声,半晌补了一句:“我未用早膳的事,不许告诉阿兄。”
西桥应得很快,态度颇谦卑:“是。”
秦晚妆却不信,她看着食盒上的茶楼标志,娇声娇气的:“你已经告诉了阿兄了,是不是,定然受了阿兄的吩咐,你才跑去照江园去买吃食。”
西桥又道:“是。”
“……”
秦晚妆生气了:“我不理你了。”
气死啦。
“小姐且挑一挑,这些都是商行新进的货品,未曾呈入官署进贡,亦不曾搁于橱栏置卖,都是最最新奇珍贵的,天底下再无第二件了。”
老掌柜柔和的话语落在货架边,他一直笑着,眉间都挤出不少褶子。
他一直弯身,走在小猫儿后头,见小猫儿的目光在哪个物什上停了停,就把那货品拿下来,双手奉给小姑娘,跟小姑娘细细介绍。
十分之殷勤。
秦往往也十分捧场,眸光晶亮晶亮的,认真听掌柜的解释,轻轻哇一声,把那货品放到她的小布袋里,又说“有劳”,又说“谢谢翁翁”。
老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小厮看着掌柜,觉得事情十分诡异。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掌柜。
若论老掌柜是何时开始变的,大抵是从西桥给小姐介绍掌柜开始。
起初,掌柜听见西桥叫小姑娘小姐,神色颇错愕,大有甩袖离去的态势。
然而,这软乎乎的小神仙却很乖,垂首作揖,十分认真:“原来是掌柜翁翁,往往见过掌柜翁翁。”
那一刹那,小厮觉得掌柜素来刻薄冷淡的神情乍然破碎,他对着小姐也拜,瞧那模样,恨不得给小姐磕头。
不过,小厮瞧见小姐得了西桥的首肯后,低着小脑袋,把他的烧饼吃完了,他也很开心。
不愧是小神仙啊。
他心里想。
小姐和西桥公子走在前头,小厮压低声音,有些得意,揶揄道:“掌柜的,我早说了,您该收收成见,咱们小姐怎么可能不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住口,你懂什么。”掌柜斥责,“秦家那些个小姐确乎不是东西,只是咱们小姐跟在东家和先生身边,由他们二位教养长大,漂亮又乖巧,自然是天底下第一的好孩子。”
“往事休要再提。”掌柜甩袖。
“是。”小厮应声。
日已近晌午,昼光流转。
秦晚妆在商行的库房里逛了一圈,收获颇丰,漂亮物什装满了她的小布袋。
小猫儿打开布袋清点,看着里面亮闪闪的漂亮首饰和零碎小件儿,很开心。
她对阿兄的商行很满意,并且准备待会儿好好夸一夸阿兄。
秦小猫儿在雅间久坐无聊,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秦湫来接她,便出了雅间,想再出去逛一逛。
商行的二楼卖的悉数是些金银首饰,最是热闹,来往人流不断。
小猫儿瞧见一支梨白银丝钗环,着人取出来,对着铜镜,想要试一试。
手中却倏尔一空。
她怔了怔,有些奇怪,扭了扭小脑袋,却瞧见个不认识的公子,那公子穿金色锦衣,浑身上下颇华贵。
“这是我的。”
秦往往指了指被他夺走的钗环,细声细气同他讲道理:“我先将这钗环拿出来的呢,你若喜欢,可以挑别的呀。”
那公子捏着梨白钗环,却笑:“可曾付了银子?”
“若是不曾,便不是姑娘的。”
他甩出一锭纹银,淡淡扫了秦晚妆一眼:“我家花魁娘子瞧上了,姑娘再挑别的吧。”
语气颇倨傲。
秦小猫儿怔了怔,她难得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手想拿回梨白钗环,却扑了个空,她有些生气:“你、你不讲道理,这分明是我先瞧上的。”
小姑娘说什么话都软乎乎的,半点生气的架势都无。
那公子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大胆,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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