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柴屋
是夜。
雨打桃花树, 淅淅沥沥。
少年人倚窗而坐,绛红色长衣闲闲散散垂落在地,鹤声低着头, 眉眼认真,单手拿着刻刀, 在青田玉料上细细雕琢。
玉料清透, 映着晃晃荡荡的昏黄灯光, 落到鹤声漂亮的眉眼里,衬得少年人容貌愈发秾醴张扬。
他不日将回京师,往后几月没法子再细细陪着他的小小姑娘,因而只好做些逗趣儿的玩意儿,来哄哄那只娇贵的小猫儿。
那小东西必然要不高兴,说不准又要哼哼唧唧转过小脑袋不瞧他, 张口闭口说些“那你便走吧, 我是个可懂事的小姑娘呢, 我自然很乖巧,待你走了,我就去找旁的漂亮哥哥,我就不理你啦”之类的话。
那他也没有法子。
他对往往惯来是想不出法子的。
然则京师艰险肮脏,他断不能将他的好孩子带在身边, 只能等他在京师站稳了脚步,整肃朝堂后,再将他的小小姑娘带到京师去,搁在眼前儿细心呵护, 叫她做整个济朝最尊贵的孩子, 做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毕竟, 如秦往往那样干净澄澈的金枝玉叶, 便该高高捧在云阁上,拿仙液琼浆灌溉,用天上烟云供养。
秦往往啊,那般娇气乖巧的小姑娘。
鹤声想着想着,眉眼微弯,轻笑出声,手下琢玉的动作愈发精细轻缓。
十三端茶进来时,就瞧见昏黄烛火下,少年人眉眼含笑的柔和样子。
她站在远处,一时有些愣神,怔了怔方放下茶盏,过了会儿才勾起一抹笑,嗓音娇媚:“殿下,茶备好了。”
“退下罢。”鹤声头也不抬,只淡淡应了声。
十三轻声笑,步姿款款往窗子边儿上走,低着身子,葇荑纤手搭上茶盏,声音娇艳若黄莺啼鸣:“殿下方才笑了?自打殿下出京师,奴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殿下展颜了。”
寒光一闪。
箭矢直直抵住十三的脖颈,箭头处抹着殷红的石料,余下的部分呈银白,映着烛火闪着泠泠寒光。
冰冷的触感扼住咽喉,十三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冷汗涔涔而下。
十三僵着身子往前望,便瞧见清瘦葱白的指尖按在箭羽底部,闲闲散散的,好像只是把玩路边一棵野草,少年人姿容端艳,屈腿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此时低低笑出声,似乎瞧见了件很可笑的事。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好比雪山上孤悬的明月,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孤也许久未曾割过人的舌头了。”
“你瞧。”少年人的嗓音带着无尽的诱惑,好似招人堕落深渊的伥鬼,“等血流下来,流到地上,流到泥土里,那必然是一番很漂亮的光景。”
“是不是。”
他轻轻柔柔地问,带着笑。
“殿下、殿下恕罪。”十三跪下来,颤颤巍巍的,脸色惨白,“殿下恕罪……”
鹤声眉眼乍然冷落下来:“滚吧,不要让孤再瞧见你。”
“是……”
“谢殿下,谢殿下宽宥。”
十三爬起来,退出去,好似从阎罗殿里死里逃生一样,惊觉冷汗已簌簌,连站在瓢泼大雨里也茫然不觉。
“哗啦——”
暴雨倾泻而下,伴着隐隐的雷声。
急促的水流顺着瓦檐冲到廊下,惊起池子里的锦鲤,三两尾浑圆的金色大鲤鱼扑棱着尾巴飞速沉入池底。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豆大的雨点溅到鹤声身上,少年人的长衣湿哒哒往下滴水,鹤声抬眼,瞧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色,微微皱眉。
他心里乍然生出一丝不安定感,就好像承重的梁柱中钻了虫蚁,虫蚁密密麻麻啃噬着,梁柱内渐渐空虚。
鹤声抿了抿唇,单手撑着窗边的横木翻身到廊下,丝毫不顾压皱的衣角,抬脚往雨里走:“天三,备伞。”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见见秦晚妆。
遥遥望一眼就好。
“沙——”
雨水穿过枝叶的声音,枝干斜斜歪歪的,划过少年人的金丝发带,轻轻一弯。
乍然间,长发松松散散垂下来,贴着瓷白清瘦的脖颈,连带着桃枝残存的几片桃花簌簌而落,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垂首低眉。
天三打着灯笼过来,胳膊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他正要开口,便瞧见自家殿下站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少年人大半张脸,半明半暗间,少年人低头,看着泥地上搅成一团的金丝发带,眼神有些茫然。
“殿下。”天三试探着开口。
少年人愣了半晌,才注意到这边儿的动静,怔愣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罕见地染上几丝无措。
“天三,你瞧见往往了吗?”
“回殿下的话,奴不曾见着秦家小姐,您不是才从青梧山回来吗?”天三恭谨道,“可是秦家小姐出了什么事……”
“不曾。”他乍然抬头,嗓音冰冷。
“不曾出事。”少年人眨了眨眼睛,轻声喃喃。
鹤声随手捞起地上沾了泥点儿的金丝发带,随手把长发一拢,干脆利落地扎起来,开口道:“走,去青梧山。”
好冷呀——
为何会这样冷呀——
小猫儿缩在稻草堆上,把自己卷啊卷,卷成小小一团,她意识混沌,脑子里一团像是被糖浆塞满了一样,什么都想不清。
乍然间,她感到一种如临三九天的严寒,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全身上下都盖着雪。
不行呀。
小猫儿迷迷糊糊想。
这样不可以。
她要被冻住的。
她要是被冻住,她就要死掉了呀。
秦小猫儿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
她、她不能死掉的呀。
阿兄答应给她讲七日的故事,她还没有听到呢;林哥哥先前说了给她买炸糖酥也并没有买。
还有漂亮哥哥,她都没有娶到漂亮哥哥呀,她好不容易才让漂亮哥哥答应嫁给自己呢,她不能死掉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闭着眼,下意识伸出小爪子往上扑楞,想把雪拨开,倏尔扑了个空,刹不住力又往边上滚了几圈儿。
哎呀——
小猫儿撞到灰墙,小脑袋磕得有些红,她这时神思才渐渐清明了些,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小手把自己卷在鹤氅里,缩了缩肩膀,四下瞧了瞧。
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轰隆——”
远处天光一炸,雷声滚滚而来。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她的小爪子,借着光亮才看清了屋子的全貌。
屋子肮脏杂乱,边角整整齐齐堆着的木柴几乎要顶到屋檐,只是大雨瓢泼,木柴也湿漉漉的,这边零零散散摆着稻草,污水里飘着稻草屑,边角还有老鼠叽叽吱吱的响动。
这、这是哪儿啊。
秦晚妆没见过这样的屋子,轻手轻脚爬起来,往门那边去。
透过门缝,小猫儿瞧见外面堆满杂货的院落,院落最外面束着银白旗帜,布料浸了雨水,这会儿湿漉漉垂落下来,那旗帜上面,绘的是浅金山茶花。
!!!
小猫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里为何是商行的院子呀。
可是她从前没有来过这儿啊。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伸出小爪子掰了掰,她有些搞不明白了,她还又冷又累,小猫儿“吧嗒”一下坐下来。
她见着了坏人。
她睡着了。
她被关在商行的屋子里。
那坏、坏人呢?
秦晚妆又顺着门缝往外瞧,杂物堆了满院,拥挤杂乱,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瞧不着。
“咕噜——”
小猫儿低下头,拍拍自己的小肚子。
她有些饿了。
小猫儿突然很难过。
她觉得阿兄说得是对的,天底下就是有拐子要来拐她,虽然她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逃不过那些坏人的肮脏手段,坏人太坏了,坏得不得了。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爷,人给您劫来了,就在里边儿,您过目。”略带谄媚的笑声,秦晚妆往边上挪了挪,透过缝隙看见两个人,只是隔着雨雾,看不大真切。
“您放千万个心,这种地方连天王老子都找不着,更别说秦家那几个人了,他们再厉害,能想到秦家小姐藏在自家商行吗……”
开口的人撑着伞,止不住对身边人点头哈腰,笑得胡须轻颤,伞下那个人的步子倒是不紧不慢,斜斜睨了身边人一眼,声音细长:“仔细着点,那二位可是上过金殿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吱呀——”
木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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