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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甜茶


  躯壳一点一点冰冷下来,  章伏的脸色惨白,唇角干涩发紫,眼睛死死睁着,  那双死灰的眸子里似乎藏了万般的绝望和不甘。

  院子里已然静默下来,死士们的尸体被拖走,  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  天一卫杀了人收拾好院子便迅速离开,  走得十分干脆。

  天光已然大亮。

  徐敬山抬手挡在眉眼上,微微倾手遮住刺目的昼光。

  他的眼睛曾受过伤,因而十分畏光,即使带了白绸也没法子消减那种被昼光灼热的刺痛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若有若无。

  徐敬山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院落里寂静无声,  天一卫走远了,  才莫名叹了口气。

  他想起章伏,  垂首细细端详着他,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徐敬山的眉眼稍稍舒展开,半蹲下来,素白长衣沾了脏水,他伸手轻轻阖上章伏的双眸,  轻叹口气,语气温温柔柔的:“你瞧,天底下不如意的事就是这样多。”

  譬如,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偿所愿。

  譬如,  我那位尊贵如斯的皇兄,  即便早知道我在此处,  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瞧。

  徐敬山想着想着,  有些遗憾。

  那就算了吧。

  他捡拾起先前丢在门口的纸伞,轻轻撑开,走出杂乱的小院。

  巷道幽深,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洗梧江。

  有赤脚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来,小孩子穿得灰扑扑的,笑得却欢愉,乍然撞上徐敬山,小脸蹭地红了:“对不住,对不住,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透过白绸,徐敬山能依稀辨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笑笑,拂袖拿走稚童手里的竹蜻蜓,嗓音柔和:“赔礼,我拿走了。”                        

                            

  小孩子睁大了眼,有些不舍,眼里蓄满了泪,他哽咽着:“我、我只有这一个……”

  徐敬山听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笑得愉悦,散漫地撑伞走出巷道。

  他单手拿着竹蜻蜓,放在昼光底下细细端详,眉眼弯起来,眸底闪着清光。

  

  秦府,西园。

  桃树上的桃花悉数败落,在地上扑了浅浅一层水粉花瓣,枯枝泛着冷绿,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捡着鱼食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扔。

  “属下进了院子后,瞧见了裕王殿下。”天三跟在鹤声身后,目光低垂,嗓音恭敬。

  “嗯。”鹤声淡淡应了一声,“孤知道。”

  往往是个乖孩子,只是听见琴声绝不会一个人擅自出门,能吸引那只小猫儿的曲子很少,每一曲都是从前在东宫时,他日日弹给她听的,知道这些曲子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江檐,也就是徐敬山。

  “让天一去盯着他。”他拈了拈手里的鱼食,目光落在绿水荡漾的池子里,语气散散淡淡的。

  “天一现下正盯着京师那边的动向,要让他回来吗?”天三有些犹豫,“殿下,倘若让天一去盯着裕王,京师那边儿该如何处置,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裕王殿下向来没什么异心。”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停住,冷冷睨了天三一眼:“你在教导孤吗?”

  天三呼吸一滞,单手撑刀立在地上,半跪下来,低着头,慌乱道:“属下失言,请殿下责罚。”

  池子里,金色锦鲤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鱼尾处映着胭脂般的殷红,鹤声低着头,把手里的鱼食悉数抛下去。

  少年人嗓音疏冷:“不必在意京师。”

  少年人略一思索,又道:“看好江檐,一旦他有任何动作,立刻来回禀孤。”                        

                            

  鹤声想起上辈子的江檐。

  江檐少年时便封王外放,世人皆道裕王醉心山水、无心朝政,是实打实的闲散王爷,同皇位打不上丝毫关系。

  但上一世,在他流亡民间的第七年,众大臣齐齐上奏,请立太子,受举荐最多不是贵妃亲子,竟是早早外放的江檐,而后有诏书特下,召裕王回京。

  若说这其中没有江檐的手笔,说出来便觉荒唐可笑。

  只是他从前一心只想治好秦往往的病,旁的事务并不关心,直到他血洗皇城,自戕在宫墙下时,也再未见过江檐。

  或许,在他死之后,江檐当真登了皇位。

  鹤声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但江檐若当真会对往往不利,也只好先把江檐解决干净。

  清风掀起铺满泥地的水粉桃花。

  少年人拢袖,走下小桥,踩着满地的桃花往廊下去。

  “主子。”天七端着凉茶迎面走来,躬身行礼。

  少年人淡淡应了声,接过天七手里的凉茶,道:“退下吧。”

  他方推开木门,就听见里面娇声娇气的声音。

  “我并没有生病呢。”

  “我现下很好呀,你瞧,我还能给你转圈儿呢。”

  小姑娘仰着脸,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苦药,很不服气,跳下床榻要转圈给稻玉看。

  稻玉拿着瓷勺,舀着药汁,哄这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小姐,再喝一口,好不好,您乖一些。”

  “我不乖,我不要喝。”

  小姑娘有些生气,随意往地下一坐,赖着不肯起来。

  她觉得稻玉姐姐很不讲道理。

  打她醒来后,她分明已经喝了许多药了,稻玉姐姐却还要喂她。

  可是她看着那些药,黑漆漆苦滋滋的,分明是一样的嘛,既然是一样的,喝不喝有什么要紧。                        

                            

  气死啦。

  小姑娘越想越生气,又张开小口喋喋不休:“稻玉姐姐,你不要哄我,等我把这药喝完了,你肯定还要端来旁的药,我可聪明了,你才唬不到我。”

  “哼——”

  小猫儿扭头不看她,轻哼一声。

  稻玉浅笑着,听小猫儿的话,时不时点点头,等小猫儿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小姐,您且乖些吧,若是让东家知道您闹着不肯喝药,定然又要罚了。”

  “可是——”

  秦晚妆缩缩小脑袋,有些心虚:“可是阿兄现下没有回来呀,他都没有找着我,是漂亮哥哥找着我的呢,他才不能罚我。”

  稻玉轻叹:“小姐,东家和先生找了您整整一夜。”

  “您今晨睡着的时候,东家在这儿守了两个多时辰,一刻钟前才回屋休憩。”

  “昂——”

  这、这样啊。

  小姑娘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愧疚,她仰着小脸儿,有些难过,眼眶红红的又想掉眼泪:“那、那你们记得给阿兄端些甜茶喝。”

  “把我的甜茶端给阿兄喝吧。”

  “虽说、虽说等他醒了,肯定要打我,但我也没有办法。”小姑娘有些委屈,“谁让我是这样懂事的小孩儿。”

  稻玉听着小猫儿抽抽噎噎的话,又瞧着她那仿佛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小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小姐,先把药喝了罢,待东家醒了,看见小姐好好喝药,没准儿就消气了。”

  “啊,不成呀。”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跪坐下来的稻玉平视,“若想要阿兄消气,我现下更不能喝啦。”

  “等他醒了,我当着他的面儿喝。”小姑娘想着,觉得这是个展现自己乖巧的好机会,“他若能瞧见我喝药,便知道我是个乖巧的小姑娘啦。”                        

                            

  “小姐,这药拖不得。”稻玉急忙道。

  小姑娘伸出小爪子贴贴稻玉的脸,振振有词:“如何拖不得,可以拖的呀,很可以拖的。”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像月光映照下的湖面。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素白的衣裳,衣角绣着仙鹤纹样,整个人格外澄澈明亮,袖角有金丝勾线,长衣曳地。

  少年人逆着昼光走来,身后是万里晴空,风一吹,愈觉万物正盛,天地亘古。

  秦晚妆一见着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就开花儿,她扬起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小姑娘的嗓音甜滋滋的,像春日里的青梅酒。

  鹤声把小猫儿揽在怀里,屈膝半跪下来,低头看怀里的小姑娘,少年人的眸子清透又漂亮,好像藏了一条倒映着碎星的长河,鹤声哑然,语气温温柔柔:“两个时辰前,我同往往才见过。”

  “可是我就是很想你呀。”小姑娘抬着小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鹤声,“漂亮哥哥,我想快些见到你呢。”

  “若不是稻玉姐姐一定要催我喝药,我就要去找你啦。”

  “稻玉姐姐很不乖的,我都说了不喝药,她还要催我,若是稻玉姐姐乖一些,我就能快些找到漂亮哥哥啦。”

  “但是你先把我找到了。”小姑娘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又想蹭蹭鹤声的肩,喋喋不休道,“这样很好的,漂亮哥哥,我得夸一夸你,你比稻玉姐姐要乖巧呢,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呐。”

  少年人认真听着秦晚妆的话,小姑娘大抵是睡久了,这会儿的精力格外旺盛,像个小话痨,又扯扯他的袖子,巴巴道:“漂亮哥哥,我、我很想你的,你却有想我吗?”                        

                            

  时已至初夏,鹤声却仍觉春风浩荡,他低着头,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道:“我也很思念往往。”

  “我想时时刻刻见着往往。”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突然就开始笑,眉眼舒展。

  昼光如碎玉,枝叶招摇间,他听见自己说。

  “好孩子,不必来找我。”

  “我会去找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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