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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云州


  秦湫立于庭下,  似乎是刚醒,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长衣曳地,  是浅浅淡淡的霁蓝,恍若雨后初晴的天色。

  他低头,  瞧着这会儿正乖乖站着、头也不敢抬的小姑娘,  倏尔哂笑一声,  语调有些清寒:“你这样有本事,还叫我阿兄做什么,我该叫你阿姊才是。”

  “阿、阿兄——”

  小姑娘磕磕巴巴叫他,她其实很害怕秦湫生气,这会儿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抽抽噎噎的:“阿兄,  我知错了,  你别生气。”

  秦湫淡淡道:“好姑娘,你如何会犯错呢,错的是为兄才对。”

  “是为兄愚拙,事先竟未料到姑娘这般轻易便能被人哄出去,若早知如此,  我便不该带你去青梧山,便是让姑娘好好待在府里,昨日夜里也不至于走这么一遭。”

  “可是先前阿兄应允了。”秦晚妆急急出声,抬起小脑袋看着她的长兄,  水盈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  看着很委屈,  “阿兄先前应允我了,  过生辰时,我可以去青梧山的。”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腔:“阿兄这样说,是要把我关起来吗,阿兄,我知错了,你不要关我,我再不敢了……”

  “混账东西,收声。”

  秦湫瞧着她,嗓音很冷。

  小姑娘抽抽嗒嗒的,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不敢出声了。

  “你也就只有事后装乖巧的本事。”秦湫冷斥,屈膝半跪下来,伸手把小姑娘脸上的泪都拭尽了,教训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许随意出门,这条你倒是从未记得过。”

  “我记得的。”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为自己辩解,对上阿兄冷冷的目光,又往缩了缩,生怕阿兄来打她,“先前青梧山都没有旁人,我没想到会有拐子来拐我。”                        

                            

  秦湫气急反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他懒得看秦晚妆,自顾自吩咐左右道:“你去屋子里瞧瞧,把小姐先前未曾喝完的药再备一份,送到我书房里。”

  

  枝叶繁密如盖,鸟鸣啁啾。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狼毫,趴在小桌上,有些委屈。

  阿兄喂她喝药之后,都没有给她果脯吃,秦晚妆十分不高兴,但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阿兄生气,兀自趴着难过。

  “阿兄呢——”

  小姑娘恹恹抬头,看着倚窗站着的青年人:“阿兄为何又走了。”

  林岱岫拢袖,转头瞧着桌边打不起精神的小孩儿,漫不经心道:“他出门了,大抵要入了夜才能回来。”

  林岱岫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浅灰长袍曳地,他也学着秦晚妆的模样,趴在小桌上,同小猫儿平视,笑得清浅:“阿湫出门,你不该开心吗?”

  “若不是方才秦家那个把他叫走了,你怕是得挨打。”

  “可是、可是阿兄都没有喂我果脯吃呀。”秦小猫儿委委屈屈的,“先前从没有这样过呢,先前阿兄喂我喝完药,都要给我吃果脯的。”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张开小口,重重强调:“我现在嘴里都发苦呢,那药很难喝,真的很难喝。”

  林岱岫哑然失笑,捡起狼毫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轻叹口气:“好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现下还在受罚。”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受罚便不能吃果脯了吗?”

  “自然不能。”

  “非但不能,若是你跪得不端正,字写得不好,还要再挨打。”林岱岫笑得温温和和的,吓唬小姑娘。

  秦晚妆眨眨眼睛,缩了缩小脑袋,细声细气的:“林哥哥,你不要吓唬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呢。”                        

                            

  林岱岫又笑:“这种事可寻常得很,京师的学堂悉数都是这样的规矩,阿湫就是太惯着你了,他总是舍不得动你。”

  “哼——”

  “那自然是因为我乖巧啊。”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振振有词。

  “林哥哥觉得这种事寻常,定然是你从前求学时很不乖,所以才会常常受罚。”秦晚妆嘟囔着。

  昼光细碎,林岱岫闲闲散散坐起来,单手撑着下巴,半阖着眸子想了想,有些怀念:“我先前确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小猫儿最爱听这些故事,这会儿眸子亮晶晶的,仰着小脑袋看林岱岫,林岱岫轻笑一声:“可惜让往往失望了,我读书时倒是从未受过先生的责罚。”

  “为何呀——”

  小猫儿拉长尾音,有些好奇。

  “自然是因为我有伴读,责罚悉数都落到他身上了。”林岱岫敲敲小姑娘的脑袋,“现下想想,对他倒是颇有些歉疚。”

  “伴读?”

  秦晚妆重复了一遍,跪直了身子,兴致勃勃道:“我知道呢,原先那个湘王世子身边就跟着伴读的。林哥哥,那你定然也出自如湘王府那般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了?”

  林岱岫轻讽一笑:“湘王府可算不上有权有势,苟延残喘的虫蚁罢了。”

  昼光清明如许。

  林岱岫想了想:“大户人家?”

  他伸手微微遮住耀目的昼光,有些恍惚:“许是吧,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昂——”

  小猫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却得不到满足,这会儿心里酥酥痒痒的,也撑着小下巴,巴巴看着林岱岫:“林哥哥,你很古怪。”

  “嗯?”

  林岱岫的指尖搭在竹简上,略微停住,懒懒掀起眼帘瞧了小猫儿一眼,温声道:“如何古怪。”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是书院里的人说的呀,那些夫子说,你是个没有来处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林岱岫微微怔忪一会儿,半晌才轻叹口气:“他们说得不错,我本就是无根浮萍,四海为家,只是得你兄长庇佑,才能在云州勉强落脚罢了。”

  秦晚妆撑着小下巴,细细端详着林岱岫。

  她觉得林哥哥现下很不开心。

  这样很不好。

  “林哥哥。”

  秦小猫儿从蒲团上爬起来,蹦蹦跳跳跑到林岱岫身边,端端正正地站着,眸子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轻声应下,转头去瞧秦晚妆,软绵绵的小手贴上眉眼,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低着头,很认真地瞧着他,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小姑娘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瑰光碎影。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林哥哥,你不要皱眉呀,这样不好看呢。”

  小姑娘自顾自嘟囔着:“林哥哥本来是天底下第三好看的人,你若是不笑了,便不能是第三好看了。”

  “而且、而且云州也很好呀。”秦晚妆抚了抚林岱岫的眉眼,像先前漂亮哥哥哄她时一样,“林哥哥,你在云州有这样多的学生,他们都很敬重你呢,我与阿兄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姑娘掰着小手给他算:“林哥哥,你瞧,你每个月可以领这样多的月钱,你可以拿这些月钱在云州置宅,娶娘子,买田地,然后在云州落地生根。”

  “多好呀。”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林哥哥,你能在云州过得很好呢,既然如此,你便不能算是勉强落脚,你能在云州待一辈子的呀。”

  蓝底白喙的雀鸟儿落在枝头,歪着小脑袋瞧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清风簌簌,绿叶招摇。                        

                            

  林岱岫听着小孩儿的话,拿着竹简的手顿住了,怔忪了许久,才轻轻笑出声,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好姑娘。”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又或许是对这小孩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温声道:“往往,你这样聪明,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噫。

  小姑娘有些奇怪,心里却很高兴。

  她觉得让林哥哥夸奖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但她又不知道林哥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夸她,不自觉乖乖跪坐下来,扬着小下巴,难以自控地得意起来。

  林岱岫瞧着她,轻笑出声,接着她的话道:“往往,林哥哥问你,天下第一和第二好看是谁?”

  “天下第一好看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天下第二好看是阿兄。”

  小姑娘的声音甜滋滋的,很认真地瞧着林岱岫,有些骄傲:“我很公正呢,林哥哥,你看我排得对不对?”

  林岱岫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嗓音温煦:“这我倒是不知,但我知道,若是你这个排法被阿湫知道了,你估计还是得挨打。”

  “哼——”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

  小猫儿扭扭小脑袋,不想让林岱岫捏她的耳朵。

  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不论是阿兄,还是林哥哥,总喜欢捏她。

  但是这样很不好。

  她不喜欢这种麻麻的感觉。

  “林哥哥,你不要捏我。”

  “你不要同阿兄学这些坏习惯。”

  林岱岫笑着收回手:“是,遵姑娘吩咐。”

  

  夜色已深,烛火微晃。

  林岱岫临窗而立,长发未束,松松散散垂落而下,他微微抬头,屈指敲着窗边高悬的雕花灯笼,笑得散漫,眸底似有清光流转。                        

                            

  “秦往往又溜去西园了。”

  他含笑问,是陈述的语气。

  “是。”

  相白恭敬答:“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林岱岫望着西园的亮光,静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日后,不必再朝往往的药里加西艾草了。”

  “万万不可——”

  相白惶然,抬头急忙出声:“主子,若是秦家小姐记起往事……”

  林岱岫瞧着他,嗓音温温和和:“她若能再记起来,那也很好,那小混账不是总吵着要知道她是阿桥时的事吗,她若记起了,定然十分高兴,便当是我送她的生辰贺礼吧。”

  相白张了张嘴,无措道:“若她想起您的身份……”

  “随她吧。”林岱岫轻叹口气,“待她记起了,去同阿湫说也好,去报官也罢,都随她心意吧。”

  “相白,我养了往往六年,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我时常想,我若当真有亲妹,应当也是往往的模样。”

  “然而我却很少有对得起她的时候,她行将及笄,心性却与稚童无二;她欲浪迹四海,却被囿于高墙;她同江鹤声早年初识,是我害她前尘尽忘。”

  “但一切本不该如此。”

  雕花灯笼微微晃动,映出千奇百怪的瑰丽光影,林岱岫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明月,两指轻拈着白棋,倏尔轻叹一声。

  “吧嗒——”

  棋子落地。

  林岱岫垂首,笑笑:“相白,我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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