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悼念
池子边的小糯米糕似乎“啪嗒”一下软了下来, 蔫儿了吧唧的,她低着小脑袋,戳戳水中石上慢慢爬的小王八, 声音闷闷的:“那、那我去同太子哥哥说一声。”
“太子哥哥呢。”
她扭头问天一,有些疑惑:“我怎么找不着他。”
天一答:“陛下传召, 殿下去御书房了。”
“昂——”
哎呀, 没去过。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仰头去瞧林岱岫:“我能去那儿找太子哥哥么。”
林岱岫掐断她的念想,语气温温柔柔的:“不可。”
“踢踏——”
话音未落,宫道上乍然想起一阵脚步声,像雨点子劈里啪啦打在地上一样,急促又密集。脚步声由远即近,愈发钝响沉闷, 厚重的声音压在心底, 宛若乌云翻墨, 让人平白感到一股燥意。
秦小猫儿有些好奇,探出小脑袋想出去瞧一瞧,刚站起来就被林岱岫拎住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 松松散散的绉纱贴着她的小脸儿,眼前一片朱红。
青年人把她拢在怀里,微微抬起手,渥丹袖摆垂落而下, 把一整只小猫儿都挡住了, 秦晚妆缩在林岱岫怀里, 闹腾了两下, 挣扎着想出去。
林岱岫调转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安静待着。”
好、好吧。
秦小猫儿有些失落,但她自认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乖乖巧巧站好了,低头揪袖摆上的金线玩儿。
温凉的指尖碰上脖颈,秦小猫儿长睫轻轻颤颤,唔了一声,伸出小手戳戳林岱岫的手,有些疑惑。
哎呀,林哥哥在干什么呀。
秦小猫儿仰头,对上清浅的眸子,声音软软的:“林哥哥?”
林岱岫对着她笑笑:“想睡觉么?”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她两个时辰前方才睡过呀,她才睡不着呢。
秦晚妆正想开口,突然感到一阵钝痛,她脖颈酸软,眼前一黑,像只小糯米团子一样,直直往下倒。
林岱岫揽住小猫儿,把她掩在宽袖里,懒懒掀起眼皮子,看东宫门口站着的人。
宫门口,玄甲卫提刀定住,面容整肃,冷若冰霜。
领头那人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冰冷,死死盯着东宫正殿的朱门,他大手一挥,厉声道:“搜——”
原本簇拥在一起的玄甲卫哗啦啦散开,腰间跨刀,大踏步走进东宫,推开宫里紧闭的门窗,紧接着,太监宫女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宫室内响起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
“放肆。”小太监声音嘶哑,拦着那个领头人,怒火中烧,“何人给你们的胆子,纵然是玄甲卫,也不该擅闯东宫,待殿下……”
那领头人举起一块白玉令牌,眉目冷漠,打断他的话:“陛下口谕,太子疑似与宫中刺客勾结,特令我等再至东宫,细细搜查,公公见谅。”
“公公不必如此恼怒,清者自清。”他又道。
天一见着那令牌,一腔话堵在喉咙里,哑火儿了,他知道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吩咐,即使心里有万种火气,也只得压下,抿了抿唇,拂袖往水榭边走。
那领头人微微睨了天一一眼,收起令牌,转身对着林岱岫施了一礼,问:“少师大人为何在东宫?”
林岱岫看着宫内的玄甲卫,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拈指尖,素白的梨花被碾成粉末,稀稀疏疏洒下来,他微掀眼帘,温声笑笑:“来捡只小猫儿。”
“原来少师大人还有这样的意趣。”男人跨着刀,不自觉压低声音,同林岱岫攀谈道,“尚栖宫里倒是养了不少猫儿,俱是域外进贡来的,品相都不差,少师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去瞧一瞧。”
青年人微微抬眼,笑出声,清透的眸子温温柔柔的,像漫过草野的春风。
他看着眼前人,静默良久,直直看得那人心里发慌,不自觉去按刀,林岱岫才收回目光,温和道:“养一只已足够劳心费力了。”
这时,有个玄甲卫推门而出,朝着这边儿远远喊了声,男人同林岱岫施了个礼,匆匆走过去。
“砰——”
瓷器被猛地砸到地上,刹那间,劈里啪啦炸开,碎片溅起,擦过江鹤声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父皇息怒。”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御书房里,小少年跪在地上,垂首低眉,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几乎失了血色,身姿却挺拔:“父皇当真觉得儿臣与刺客有牵连么?”
“你没有么。”
皇帝冷冷看着他,居高临下的,他的目光有些浑浊,眸子里却翻涌着无尽的嫌恶,他紧紧咬着牙:“你想让朕死。”
江鹤声有些错愕,猛地抬头,对上皇帝冷漠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茫然:“父皇……”
“住口。”
皇帝沉声打断他:“抬上来。”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几个太监弓着身子,抬进来个裹着白布的尸首,他们对着皇帝跪下,把尸身放好了,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你先前见过他。”
皇帝把白布掀开,俯身冷睨江鹤声,冷声道:“你记得吗?”
他摆了摆手,老太监呈上一枚岫玉,皇帝把那岫玉拿起来,扔在江鹤声面前:“你的玉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晦气东西身上?”
江鹤声看着熟悉的岫玉,垂眸,指尖轻轻颤颤。
小太监昨日夜里跌下高楼,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脸上显出些乌青的斑块,浓稠的血迹自七窍而出,显出暗沉的死相,他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浑浊的碎渣沾在耳朵里,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儿。
小少年似乎有些错愕,怔了许久,皇帝看着他的模样,怒火中烧,猛地掐住他莹白的脖颈,往白布上撞,皇帝死死盯着他:“你当真认得他。”
“好。”
“好得很。”
皇帝气急反笑。
江鹤声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手腕撞上桌角,小少年闷哼一声,金丝发带乍然散落,长发松松散散披下来,遮住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他双手撑着白布边缘,指尖微微泛白。
他哑了半晌,压下喉中的腥甜:“儿臣认得他。”
“儿臣并无谋逆之心,父皇明鉴。”
江鹤声语气温和,照例是矜雅端方的模样。
“太子殿下。”
御书房里,久未出声的朝臣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道:“殿下不必挣扎了,您可知他看守的高楼里藏了什么?”
江鹤声静默。
那人道:“藏了带毒的箭矢,先前刺客行刺时,用的便是那个。您指使刺客行刺,又收买这太监帮刺客藏身。若非他昨夜拼命阻挠玄甲卫办差,后又坠于高楼,惊动了楼里藏身的刺客,刺客压根儿逃不出去。”
“荒唐。”
江鹤声轻讽一笑。
那朝臣似乎料定他不认,又向皇帝呈上一纸文书:“陛下,这是方才玄甲卫在东宫发现的物证,是殿下与前朝废太子旧党互通的文书。”
小少年猛地抬头,长发散落,他看着文书,怔了一会儿,文书上赫然是自己的字迹,他有些茫然,半晌,讽笑出声:“胡言乱语。”
文书劈头盖脸砸上来,江鹤声眨了眨眼睛,恍恍惚惚间,他听见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正统。”
皇帝拂袖:“拖下去,囚文绮台。”
文绮台前,火光燎燎。
炭盆里的纸钱烧得焦黑,劈里啪啦往外溅出火星子,灰白的碎屑自火光中升腾而起,又慢慢飘落而下,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江鹤声穿着素白襕衫,站在炭盆前,清瘦莹白的手指拈着一沓纸钱,慢慢往炭盆里放。
暖红的火光衬得小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眸子映着烧得旺盛的火焰,瑰丽又漂亮,像是自缥缈仙山流出的亘古传说。
“太子殿下在悼念何人?”
带笑的声音响起来,林岱岫闲闲散散走近,踏着遍地的青枫,“沙沙啦啦”的声音响起来,轻轻的,像松涛卷浪一般。
他看着炭盆里的余烬,又笑:“昨日夜里的小太监吗。”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孤先前见过他。”
江鹤声见到那个小太监时,京师的雪还没有停。
宫内簌簌落了一层白。
宫外新贡的花草送进了内侍省,太子殿下正好闲来无事,亲自去给那只娇贵的小奶猫儿拿了几枝新鲜的山茶。
江鹤声撑着伞,走在漫天的大雪里,无意间,看见假山间拥簇在一起的身影,有些好奇,停下脚步。
簌簌的风雪里,小太监穿着蓝灰色衣裳,低头轻轻吻上那宫女的唇,阖着眼,虔诚得像对待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在那儿站了会儿:“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两人乍然分开,有些惊慌失措,那小太监挡在宫女面前,看见江鹤声,忙拉着她跪下:“奴见过太子殿下。”
江鹤声叫他们起来,轻轻唔了一声,问那个小太监:“你为何要对她做这等事。”
小太监答:“因为她是奴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又问:“什么是心上人。”
“……”
小太监沉默了一会儿。
“每每瞧见便欢喜,一日见不着她,就想得不得了,这就是心上人。”小太监开口,声音低低的,补充道,“奴见识浅,不曾读过什么书,殿下不必在意奴的话……”
“原来如此。”
江鹤声望着簌簌的雪,轻轻颔首:“受教了。”
小少年听着他的话,想了良久,半晌,才温声笑,轻弯眉眼,喃喃道:“原来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同东宫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之间多了一丝隐秘牵连,很满意,看着那两个人,温温柔柔问:“孤明白了,你们想要什么封赏。”
小太监显然没预料到这等好事,叩首谢太子恩泽,他脸有些红,语气羞赧:“奴想去西水楼守门。”
太子有些好奇,又问:“为何。”
“西水楼的俸禄高一些,奴想趁着丹玉还在宫里,多为她攒些银子,日后置宅用,而且……”小太监说得很快,似乎已经想过许多遍了,他说着,顿住,声音轻下去,“从西水楼往东看,就是披霞殿,丹玉在披霞殿当差。”
江鹤声看着他,倏尔轻笑,颔首:“善。”
簌簌的雪粒子飘落到肩上,江鹤声想了想,他记起,京师的宅院似乎十分贵重。于是,小少年分出一枝山茶花,又取出一块岫玉,递给那小太监,温声道:“愿君早日得偿所愿。”
文绮台地处荒僻,周遭是稠密的青枫林。
遍地清辉。
江鹤声坐在地上,倚着参天的青枫古树,挑拣着把那时的事说给林岱岫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孤害死了他,是么?”
若他没有送那小太监岫玉,也没有调他去西水楼,栽赃他的人就不会借小太监做文章,说不准,他便不会坠下高楼。
林岱岫听见他的话,眉眼舒展,轻声笑笑,他微微抬眼,看天上孤悬的明月:“殿下,良善永远不是罪过。”
“尽管有些时候,它看起来愚不可及。”
他取出一小匣糕点,递给江鹤声:“那小混账给你做的,味道定然不大好,吃吗?”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接过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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