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一)
正月望夜,灯火喧嚣时候。
顺着雅间的雕花木窗往下望,街角巷陌人流攒动,遍地火树银花,细碎的烟粉飘荡在空气来,浑然好似山巅倾倒的雾气,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小雪团儿安安静静地趴在木窗边,粉妆玉砌的,瓷白的小脸儿带着些病气,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用沙漠里的甘泉养出来的黑葡萄一般,带着世间少有的纯粹与干净。
她看着街上热闹的场面,尤为好奇。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小雪团儿的兄长不愿自己细心呵护的珍宝遭遇外面的风霜,故而并不常让她出街玩儿。
清清凉凉的嗓音落在耳边:“你且坐在窗边吹风,明日若是病情重了,又要喝许多苦药。”
小雪团儿气呼呼地转头,莹白小斗篷一甩一甩的,对上兄长凉凉的目光,气势又落了半截,奶声奶气的:“阿兄你别说话了,我仔细着呢。”
小雪团儿自认是个聪明姑娘,家门口的八街九巷都认得全,兄长却总担心有人拐她,不许她下去玩儿,平白把一个聪慧的小姑娘拘在茶楼里,雪团儿十分懊恼。
案几边的男人轻笑一声,不知道跟身边的侍从吩咐了些什么,随后是开门声,婢女鱼贯而入,甜腻的香气在雅间里散开。
小雪团儿鼻尖瓮动。
男人轻缓的嗓音落在雅间里,也不管小姑娘看没看见,清瘦的指节顺着瓷碟一个个点过去。
“翡翠圆子,蜂糖糕,凤卷酥,糖梨”
小雪团儿只觉得脚下生了针,灼烫灼烫的,让她恨不得赶紧挪步子,又舍不得街下的热闹,绞着眉头正犹豫着,却听见秦湫对左右随侍道:“既然小姐不喜欢,撤下去吧。”
雪团儿连忙从软榻上爬起来,踢踏踢踏闯入秦湫的怀里,扯了扯秦湫的冷绿袖摆,声音低低的:“别撤别撤,我喜欢的。”
小小的姑娘看不着热闹,垂头丧气的,像酥软的糯米卷,没骨头一样瘫在秦湫怀里,秦湫虚揽着她,捏着衣领把她提正了,教训道:“坐好。”
小雪团儿挣扎了两下,又倒在秦湫怀里。
秦湫没法子,只好由着她去,捏了捏她冰凉的小手,皱眉,点了身边的侍从又吩咐道:“把窗关了,再添些银碳。”
关了木窗,雅间里愈发静谧下来,秦晚妆乖乖缩在兄长怀里,端着汤婆子取暖,汤婆子是莹白的兔子模样,顶部延伸出的是草叶编成的翠绿耳朵,秦湫喂了她些甜水,小姑娘才安静下来。
锦屏楼是洗梧江畔最出名的茶楼,做的营生很多,花样不少,在佳节日子里总有些别出新意的玩意儿,锦屏楼的主人是个会做人的,知道秦家家主带着疼爱的小妹妹来,连连差人送来不少逗乐的物什。
那汤婆子便是其一。
夜色渐深,锦屏楼却愈发热闹起来。
婢女们步子款款,分到两边儿挑了雅间的厚重的纱幔,露出中央的镂空中庭。
楼下的声音愈发嘈杂起来。
两个侍从搬上凤首箜篌,烛火摇曳,琴弦映出泠泠的光彩,箜篌形制典雅,硬木上刻着的浪潮将起未起,印着月光,像流动的海浪。
中庭的台面比雅间略低些,秦晚妆透过雕花里窗,能明显看清台上的样子,凤首箜篌这样的稀奇玩意儿,就算是她也少见,不禁抬了抬小脑袋。
陡然间,场面寂静下来,恍如惊雷炸入湖泊,人群又猛地沸腾。
“乖乖,怎么生了这么个模样。”
“锦屏楼本事不小,竟然能寻得这样的世间绝色。”
“这若是生成女儿家”
顺着中央的精雕木柱,楼下的木制台阶盘旋着通上台面,蓬松乌黑的长发顺肩披下来,少年人眉目疏朗,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偏生了双清澈的桃花眼,月光流照,细碎的光影在瞳仁间流转,唇角带着秾醴的殷红。
本来是很漂亮的样子,目光却垂落在地,像是洁净的雪上落满了枯枝般的遗憾忧愁。
少年人衣衫单薄,身姿挺拔,罩着绛红色繁锦长衫,洁白的手腕上套了纯粹繁侈的银饰,踏着木制台阶,银质铃铛清脆作响,直直让人陷入千里之外、月光流淌下的丛林里去。
无数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带着好奇、惊艳,或是无意的窥视,或是满带恶欲的阴森,人群嘈杂一片,像看精致的物件儿一样,众人嬉笑着谈论这绝色的珍宝。
一瞬间,人心各异。
依着锦屏楼的规矩,这人既然系着银饰被带出来了,就是可以卖的物件儿。
中庭没有遮盖物,轻透的月光穿透云层,流水一般泻下来,为台面蒙上一层浅淡的薄纱,少年人跪坐在箜篌边,清瘦莹白的指节搭上琴弦,温润流畅的乐声海潮般席卷开。
秦晚妆听不懂乐器,兀自看着,少年人目光轻垂,神色冷淡,她下意识觉得熟悉,她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秦晚妆索性不再想,摇摇小脑袋,把这些想法甩出去,安安静静趴在木窗边,看着看着,唇角却抿了起来。
随着少年拨动琴弦,衣袖也顺着手腕落下来,秦晚妆能明显看到少年人手腕处的红痕,参差错落,严重的地方还带着红痂,银饰一遍一遍摩挲伤痕,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却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没受过伤。
秦晚妆偷偷掀开自己的衣袖,莹白的手腕洁净无瑕,她难以想象自己手腕结痂的样子,她肯定要疼得哭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突然就有些难过。
秦晚妆凑近秦湫,声音小小的:“阿兄,这个哥哥受伤了。”
秦湫半搂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曲毕,秦湫把小雪团儿抱起来,雪团儿紧张兮兮地扯住他的袖摆:“阿兄,能不能不要回家啊。”
秦湫却不与她商量,轻飘飘警告道:“你已经出来两个时辰了。”
锦屏楼既然敢把这样姝色无双的人套着银饰带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卖了。秦湫不想让小孩儿看见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心里翻起几丝厌恶。
他虽然知道锦屏楼不是干干净净的茶楼,背地里会做些肮脏生意,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明目张胆到了这个地步。
他心里已然后悔带小孩儿来这歇脚,面上却还是明月清朗的样子,辨不清喜怒。
小雪团儿沮丧地耷拉着脸,趴在兄长肩头回望。
箜篌已经被撤下去,那个漂亮哥哥却一直在台上站着,不知道在等什么,月光洒在绛红色长衣上,灼灼端艳,他漂亮得像是万丈霞光里遨游的凤凰。
“既然进了锦屏楼,就该守楼里的规矩。”
“别把自己当清贵人家的贵人,弹琴能挣几个钱?庄夫人有什么不好,她背后的人可是太守老爷,你跟了她,往后走就是泼天富贵,你还小,不知道银钱的好处”
掌事仰躺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两抹小胡子一抖一抖的,眼里闪着精细的光。
锦屏楼看不上秦楼楚馆来回拉扯的别扭劲儿,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庄夫人派人前前后后往楼里抬了三箱黄金,就是天王老爷也心动了。
大把黄金在脑海里晃悠,掌事笑得花枝乱颤,胡子都歪了,他刻意重重咳嗽一声,理了理袍子,看鹤声的神态跟看摇钱树一样。
小厮叩门:“庄夫人说她待会儿来验人。”
掌事挥挥手:“知道了。”
他站到鹤声面前:“你也是从西边儿逃难过来的,应该知道安逸的日子有多难得,你这是老天爷赏饭吃,靠着一张脸,注定饿不死,从前清高是你有本事,流落到这儿了再清高就是不识好歹了。”
他冲着眼前人伤痕累累的手腕斜睨一眼,抚掌笑起来:“不听话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了。”
鹤声还穿着那件绛红色长衣,目光落在桌案上,自顾自把腕上的银饰取下来,神色阴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闻言轻笑一声,嗓音却是冷的:“聒噪。”
掌事大概没想到一个可以出卖的物件儿竟然敢忤逆他,此时就像鸭子被扼住咽喉,一腔话被堵在喉咙里,脸色涨红,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猛地转身,却对上阴冷的目光。
银饰啪嗒一声,被撂到桌上,红衣少年站起来,慢慢朝他走来。
月光映着长发,柔软的发丝像流水织成的鲛绡,他身姿挺拔,步子却是十足的闲散,就像玩弄水沟里的老鼠一样,眉间带着恹恹的不耐。
他凑近掌事,耳语道:“我说,你太聒噪了,安静些。”
清颧瘦净的五指贴上掌事的脖颈,掌事额尖冒出冷汗,他开始剧烈挣扎,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好像被困在无形的墙面里一样,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逆着月光,眼前的少年带着笑,眼里闪着银光碎玉,温温柔柔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住手!”
“住手”
掌事脸色开始发紫,他只觉得自己手脚都麻木了,跟浸在冰水里一样,眼前的人好似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他开始口不择言:“放过我,放过我,我我也是没办法是老爷让我绑的你,也是老爷把你卖了啊”
“”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
红衣少年皱着眉,取出锦帕,在指节间细细擦拭,活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眉眼轻垂,看着躺在地上的掌事,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我都说了,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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