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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糖画


两人一路逛到晌午

        ——秦晚妆小小一只,见着什么都高兴得不成样子,鹤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手里拿着先前几个铺子买来的竹绳草花,为小姑娘编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他流落民间时,什么营生都做过,因而手很巧。

        小姑娘若是回头,就递给她一只青绿的小兔子,或是匹瞧着便健硕的小驹,她到后面索性也不四处乱窜了,巴巴跟在鹤声身后,盼望着那双清瘦白皙的手里能再出些新奇玩意儿。

        从前也有许多人为了讨好她,接连不断送来些她没见过的物什,但无论哪一个,都没有鹤声手里的精巧。

        天光斜照,云兴霞蔚。

        东边是浩渺壮阔的洗梧江,头顶是斜斜歪歪、遮天蔽日的苍翠老树。

        秦晚妆站在树下,水红洒金诃子裙顺风打起小卷儿,边上是眉目清隽的少年人,鹤声白衣如天山覆雪,手里握着青碧的草茎草结,比着小姑娘的长发,给她编了个草环。

        草环上有小巧的青鸟,振翅欲飞,逆着天光。

        秦晚妆喜欢得不得了,稳稳地放在小脑袋上,尤觉不够,又摘下来细细端详。

        她爱这只展翅的小鸟儿。

        小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的,她悄悄拿小脸儿去蹭青鸟,一仰头对上鹤声含着笑的目光,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把草环安置在她的小脑袋上。

        漂亮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她在心里想。

        她以前觉得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现在发现,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应该是长大后的漂亮哥哥才对。

        不行。这样的想法陡然想起,她心里浅浅地浮起一丝愧疚感。那、那漂亮哥哥就排第二好了。

        “往往。”鹤声的嗓音清冷,他扭头看秦晚妆,蓬散乌黑的发被麻绳扎住,顺势轻轻往边儿上甩了一下,显得恣意又张扬,他又笑着,白净的脸上沾了几片草叶。

        他神色散漫,循着前面的糖画铺子走。

        秦晚妆跟在他身边,“漂亮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叫往往呀?”

        往往是阿兄为她取的小字。

        她不明白意思,从前总逮着阿兄问,阿兄被问得不耐烦了,就说,她小时候总喜欢哭,本来应该叫呜呜的,只是这字不好听,便取近音。

        阿兄威胁她,若是再闹,便改字,她觉得呜呜不好听,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又哭,说阿兄是坏人。

        但她还是不高兴,她觉得阿兄为她取小字的法子太随意了,一点都不能表现出她冰雪聪明的气质,很不好。

        鹤声的神色明显滞楞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上次你来时,我听见有人这样叫你,便记下了。”

        思绪却在往外飘。

        东宫,大雨瓢泼。

        屋内清寒,苦药味儿飘荡。

        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再闹着不喝药,她只是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药味腥苦,她却一丝表情都无,空洞得像个偶人。

        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她受不住寒,突然咳嗽起来,鸦睫轻颤,眼尾带着点红。

        苍白的手握成拳抵住唇角,宽袖顺着手腕滑下,露出莹润的赤玉手串,串珠成色上佳,是血滴般鲜艳的红,一丝杂色也无。

        手串是他去相法寺求的,是寺里不外传的稀世之宝,众人都说这串赤玉蒙佛祖恩惠,能渡众生苦难。

        可是它救不了他的小姑娘。

        秦晚妆看见他来了,终于肯笑笑,她难得愿意说些话。

        她说:“殿下,民女有一小字唤往往,民女离家前,得兄长垂训,他说往者已往,当思过,不可复追。”

        她又笑,脸色却苍白,“民女生来带疾,与天争命无怨怼;所托非人亦不自悔,到底是过往不可追,我认了。”

        这时,她的眼里罕见地茫然起来,这时她进东宫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机,“可是殿下,有些往事的代价我已然承担不起了,为何阿兄还要这样规训我呢?”

        他那时很高兴,因为他第一次,看见他的姑娘有这样的生机,不复往日般苍白无神,他哄着她,说,秦长公子惟愿你过得好,不忍你为往事所扰。

        秦晚妆颔首,笑得绵软,她说:“殿下,唤我声往往罢。”

        他唤:“往往。”

        他当日夜里高兴得睡不着,他当秦晚妆终于愿意走出来了,又在心里想了许多事,诸如带他的姑娘回云州小住,或是带她去瞧瞧名山大川、或是塞外的风雪。

        但是夜色漆黑,他的姑娘永葬湖底。

        她的首饰匣里是张整洁干净的宣纸。

        秦氏长子湫,离经叛道,死于道元三年,尸骨不入祖坟,以示训警。然,主家善德,怜长公子劳苦,佑云州支脉百年,以此诺。

        他拼命想捂住的事实,早已千疮百孔。

        有风过,枝叶沙沙。

        怪了,漂亮哥哥怎么不动了。

        秦晚妆戳戳他。

        鹤声回过神,有些恍惚,半晌笑起来,唤:“往往。”

        秦晚妆应了一声,“漂亮哥哥,你方才看着为何这样难过?”

        鹤声不回答,静静地看着她,“现下不难过了。”他高兴得几乎要疯了。

        秦晚妆看着他,细眉皱皱。

        真是怪了。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小姑娘嗓音里带着惊喜,“糖做的小人儿耶。”

        糖画铺子摆在江边,小贩看见秦晚妆,喜笑颜开,“小姐,来一个吧。”

        秦晚妆转过身,把她的小布袋解下来,等她捧着小布袋拿碎银,却发现糖画铺子前已经换了人。

        后面是浩荡苍茫的洗梧江水。

        眉眼清隽的少年人站在苍茫水雾前,银白袍摆顺风而动,他低着头,鸦睫半遮住澄澈的眼睛,金煌煌的糖汁往下流,鹤声模样认真,清瘦的手骨节分明,手指握住木柄,顺着糖画的方向移动。

        半晌,铺面上出现个笑容缱绻的小姑娘。

        小姑娘扎着小髻,半捋长发顺肩垂下,黑发里编了茶花,草环上的青鸟振翅。

        大抵是因为不够高,总是仰着头的样子,小脸儿上满是好奇的天真样子,五官精致,繁锦长裙翻着褶皱,像流动的海浪。

        秦晚妆连忙把糖画接过来,又细细端详,这次倒不用脸蹭了,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像小猫儿一样,半晌又笑起来,眼里好像藏着星子。

        这、这就是她嘛?

        怎么那么好看呀。

        余霞成绮,江水如练。

        秦晚妆遣人把白日里买的物什都送回来了,唯独留下头上戴着的青鸟草环和糖画,她双手护着糖画,一点也不舍得吃。

        谁舍得吃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呀。

        嘿嘿。

        小姑娘踩着夕晖入府,府里人道:“东家回来了。”

        秦晚妆又跑去找阿兄。

        秦湫在小厨房。

        他没有君子远庖厨的习惯,家里养了个娇气的小东西,自然事事都得费心。

        清瘦的指节搭在面团边,耐心地扯成掌心大小的小块儿,又往冷水里倒入撕碎的红枣、干桂、核仁,边上的蒸笼里,莹白的糯米团子慢慢瓷实涨大,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林岱岫还是穿着青衣,懒散地倚着门,咬着一块青玉糕,口齿不清,“东家,改日商行开不下去了,做厨子也是个营生。”

        秦湫换了身衣裳,这时罩着月白袍,腰间佩玉,浑然好似世间的神仙,手上却沾着面粉,他此时站在雾气里,长身鹤立,烟火气衬得他神色柔和,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温柔,清清冷冷的,“商行开不下去,你就回去乞讨。”

        林岱岫轻哼一声,“我自然有通天的本事,做什么不能活,非要做乞丐吗?”

        秦湫不欲与他争辩,目光冷冷看着夕阳西下,“你便纵着那祖宗,改日发病了,你去哄她喝药。”

        林岱岫耸耸肩,“我哄便我哄。”

        他抬脚走入厨房,搭上秦湫的肩,神秘道:“阿湫啊,你知道咱家的好姑娘遇见个什么人吗?”

        秦湫眉目疏冷,“什么人。”

        话音还没落。

        “阿兄。”秦晚妆突然窜出来,埋入秦湫怀里,“我想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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