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出征
“为何?”
玄甲卫皱眉, 问。
为何——
江鹤声偏头看着他,轻声笑笑,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稀疏晨星, 比琉璃还要瑰丽清透。
其实他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撑着伞,站在接天的雨幕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眉眼轻弯, 清清雅雅笑出声,笑着笑着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五指微微收拢,指甲嵌入皮肉,猩红的血气洇出来。
蛰疼的感觉让他有些愣神,江鹤声垂眸, 怔怔看着血珠顺指尖滑落, 顺着梨木伞柄, 慢慢往下流。
“滴答——”
细微的声响,血珠溅到水洼里,开出小小的水花儿。
半晌,他回过神,抬起头, 看着错愕的玄甲卫,乌黑碎发遮住眸子:“吓到你了?”
“殿下……”玄甲卫咽了口唾沫,有些惶恐,“请您回文绮台, 卑职为您传太医。”
“嗯?”
江鹤声看着他, 尾音扬高, 带着点清亮的少年意气, 他把素白纸伞递给玄甲卫,又笑,温温柔柔的:“不必。”
“雨正瓢泼,莫着凉。”
太子殿下松开伞,漫不经心走在宫道上,豆大的雨点在道上炸开,他抬头,温凉的雨丝打在脸上,他望着远处烟雾朦胧中矗立的披霞殿,有些出神。
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想见贵妃。
大抵是因为贵妃娘娘自幼抚养他长大,待他过分温柔,以至于知道贵妃娘娘想借线蛊杀了自己的时候,心里竟生不出什么愤怒,有的只是茫然。
身后,大雨正滂沱。
“殿下。”
风雨正盛,披霞殿外游走的宫人并不多,有个宫女看见太子浑身湿透的模样,心下一惊,连忙下拜施礼,毕恭毕敬呈上伞,又想去同贵妃娘娘禀告。
“你想去做什么?”
江鹤声并没有接伞,拦住她,语气斯斯文文的。
“回殿下,奴想去通传贵妃娘娘,若是让娘娘知道您冒雨而来,定然会心疼。”宫女道。
太子未入东宫之前,一直住在披霞殿,披霞殿里的宫人们都知道贵妃娘娘视太子殿下如亲子。
尽管六皇子出生后,他们关系疏淡了些,但贵妃娘娘若遇见什么有趣儿的,还是会往东宫送一些,太子得空也会来陪娘娘。
贵妃娘娘仁爱,太子殿下恭谨。
整个皇宫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宫女撑开伞,想帮江鹤声掩雨:“殿下若是着了凉,娘娘定然不悦。”
江鹤声立于庭中,温声笑:“是么。”
“自然。”
宫人点头。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接过伞,声音带了点沙哑,轻声道:“退下罢,不必通传,孤亲自去找贵妃娘娘。”
雨打芭蕉,艳红的芍药拥簇在一起,透过重重叠叠的花枝,江鹤声瞧见窗檐边的贵妃。
她生得秾醴漂亮,那双眸子照旧带着万种的温情,她倚着圣人,难得露出些温柔小意的女儿家媚态,又去看书桌边正在读书的六皇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六皇子低头恼怒,圣人却抚掌而笑。
江鹤声撑伞站在花枝后,眨了眨眼,鸦睫轻轻颤颤,他以为自己会羞恼、会不甘、会上去质问,但真的见到了贵妃,他却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心里空空荡荡的。
风雨招摇,他静默了会儿,落了满身的清寒。
他只是有些好奇。
自打他出生起,为何总在被抛弃。
暴雨如注,打在青枫叶上。
隔着窗子,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被削减了,轻轻缓缓,温温柔柔,像松涛浪卷。
“唔。”
秦小猫儿一觉睡醒,却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开心,跳下软榻,吧嗒吧嗒往外跑,一开门,就看见长桌边执著书卷的青年人。
青年人半坐在长桌上,懒懒翻了几页书,绛红长袍曳地,他似乎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百无聊赖的,屈指轻轻叩击桌案。
一下一下,落在秦小猫儿心头。
秦晚妆僵住,悄悄往里退。
“怕什么。”
带笑的声音,斯斯文文的。
林岱岫偏头,微微扫了小混账一眼,轻声笑:“我又不罚你。”
“你会罚我抄书的呀。”
秦小猫儿细声细气的。
林岱岫眉眼舒展,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又笑:“你抄的?”
“即便、即便不是我抄的又能如何,我都交给你啦。”秦小猫儿振振有词,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林岱岫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坐到长桌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仰着小脑袋:“林哥哥,我已经足够尊师重道啦,上哪儿找我这样乖巧的小姑娘呀。”
林岱岫又笑:“是了,姑娘最乖巧,乖巧到半夜偷偷溜出家,乖巧到偷符玉进宫,悄悄和你的太子哥哥私会,是不是?”
秦小猫儿觉得林哥哥说的话很不严谨,轻轻哼了一声:“这便是私会了么?我是光明正大来找太子哥哥的呢,我并没有瞒着你呀。”
林岱岫看着这小混账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拿扇骨轻轻敲了敲这小混账的额头,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微凉,问:“你当真如此欢喜江鹤声么?”
“自然呀。”秦小猫儿觉得林哥哥问了个很多余的问题,但还是乖乖巧巧回答,眸光晶亮晶亮的,“我自然很欢喜太子哥哥的呀,太子哥哥这样温柔,生得又好看,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呢。”
林岱岫轻拈指尖,低头看着小混账,不说话。
悬梯下。
霁色长衣湿透了,往下滴着水,江鹤声拿着长绒方巾,细细把长发一点点擦干,听见小猫儿绵绵软软的声音,怔了一会儿,指尖轻颤。
黎春十年六月,凉川压境,连破三城,群臣惊哗,越七月,圣人指太子监军,以正士气。
“为何呀。”
秦小猫儿坐在软榻上,直直看着窗边执卷的少年人,很不开心,小嘴一瘪,慢吞吞转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软被里,闷闷道:“圣人的皇子有许多呀,为何一定要太子哥哥去呀。”
“而且他还关了太子哥哥许久许久。”
秦晚妆愤愤不平,从软被里探出小脑袋,巴巴看着江鹤声,声音绵绵软软的,有些委屈:“太子哥哥。”
江鹤声眉眼舒展,掩了窗,走过来坐在榻边,拈了块儿酥酪喂给秦小猫儿,轻轻揉揉她的长发:“只消几个月,孤便能回来了。”
小猫儿咬着酥酪,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流连,她哼了一声,还是不开心,她从软被里爬出来,懒懒靠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嘴里还咬着梅花酥酪,含糊不清的:“哼,那也很久呀。”
“阿桥,总要有人去。”
温温凉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眉眼,轻轻抚平了,江鹤声揽着小姑娘,温声哄着她:“待孤回京……”
“昂——”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扒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我可以有数不清的酥酪吃吗?”
江鹤声哑然,轻笑出声,颔首:“善。”
他其实想说,待他回来,便去向父皇请旨,等阿桥及笄后,便准允他娶阿桥为妻。
但话滚在舌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江鹤声微哂,又想着,时局仓促,待他回京将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备些阿桥喜欢的山茶甜糕,细细哄一哄这娇贵的小家伙儿,再告知她,才不算失礼。
江鹤声走的时候,秦小猫儿就站在高高的市楼上,人流拥挤,她看不大真切江鹤声的模样,只记得她的漂亮哥哥还是如往常一般。
长发,金丝绸带,满满的清贵气。
红衣招摇,衬得面容愈发秾醴端艳,漂亮的眸子里有星子在闪,他单手握着缰绳,望着京师外宽广绵延的山脉,温温柔柔的,显出些少年意气。
姑娘们的帕子接连不断往下扔,都被天一挡住了。
熙熙攘攘的声音响在耳边,多是赞颂太子殿下端方清雅、举世无双,男儿们说愿登科,为圣人和太子尽忠,姑娘们说马背上的少年是她们梦中的情郎,愿对镜梳妆,待君凯旋。
秦小猫儿听着,忍不住开口,声音温温软软的:“那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周遭静了一会儿,又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正要开口同这些人讲道理,却察觉市楼上倏尔寂静下来。
太子回头,注视着熙攘人流中懵懵懂懂的小甜糕,眉眼轻弯,倏尔笑出声,温温柔柔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潋滟春水,他唇角微张,无声说了几个字。
“殿下说了什么?”
周围有人好奇。
“漂亮哥哥说。”秦小猫儿下意识接话儿,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尾音绵长,“他说,阿桥,等孤回来。”
就请旨娶你。
小少年在心里默默补充他斟酌良久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懦弱,微哂,他抬眼,望着连绵不绝的远山,轻雾苍茫。
太子殿下想,终有一日,他要昭告天下。
江鹤声想娶阿桥。
朝思暮想,辗转难眠。
那是黎春十年夏,一切都刚刚好。
漂亮的少年红衣清贵,走马出征。
他读了十多年的“为生民立命”,甘愿同将士一道死守国门,他不愿再仰赖君父外族的恩赏,他想自己去挣些功绩,拿来守护东宫众人,守护他的小小姑娘。
他等着那一天,并且深深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在雪落满山,天光大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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