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紧
听了她的话, 薰夫人微微一怔。
一双布着鱼尾纹，却依旧明润优雅的善目望向将军夫人。
两人都是上了年纪，保养优渥的贵妇。
将军夫人一头银白光泽的漂亮小卷发, 做了个类似伊丽莎白女王的礼帽造型，完美诠释出“富贵的老去”的老年妇人的模样。
相比之她, 薰夫人皮肤更紧致, 皱纹更浅淡, 还有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精致的盘在脑后，用镶嵌着昂贵珠宝的发簪固定。
但两人一致的优雅姿态, 一致的真丝披肩配定制大衣裙的穿衣风格，一致的久居上位才能滋生出的藏在典范礼仪下的傲然, 让众人一时都有些走神。
仿佛薰夫人就是四十几岁的将军夫人，而将军夫人, 就是薰夫人老了之后的模样。
连薰夫人自己，也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丝熟悉之感。
她皱着眉, 仔细回忆之后, 很肯定的说：“抱歉, 我确实没有见过夫人。”
又对周围那群很熟悉的老交情们矜持的说：“毕竟我这些年一直忙于打理家事, 连张太太、何太太她们约我什么巴黎时装秀, 游轮十四国游都抽不出空去，俊明也偶尔抱怨我这个母亲冷血，都不去探望他……”
她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何况是认识夫人这样的国外大人物呢？”
一圈人听到, 都笑了起来。
那位珠光宝气的张太太更是怪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出钱请你你都不肯, 也不知道你家那位到底有什么魅力, 让你操持到连出去玩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唉, 我看他能娶到你这么个贤惠人，真是好福气唷。”
半是恭维，半是挤兑的微妙语气，让大家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烈。
薰夫人面不改色，视线往沉默不语的贺彰明脸上溜了一圈，淡淡的笑道：“说什么话，老爷有彰明这样顶门立户的乖儿子，才是他最大福气。”
在场都是耳聪目明，心思活泛的老油条，都知道目前的贺家虽然还维持着父慈子孝、手足血缘、其乐融融的表象，实际上已经有了内耗的苗头。
闻言更是心中一哂。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真看中贺彰明的话，怎么刚才将军夫人对他亲近一些，你就冒出来发表意见？
当然，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要说些“大公子前途无量”“如果贺家与泰国上将联姻，那可真是再无敌手了”之类的场面话。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再一次出现的“泰国”二字，让留神贺彰明表情的薰夫人心头一跳，她收回漫射的思绪，再次暗暗打量将军夫人一身风格熟悉的衣着穿扮，渐渐产生了一个不妙的猜想。
泰国……谢吉努……难道真的有这么巧？
薰夫人性格谨慎，做事崇尚谋而后定，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就会习惯性的隐藏躲避，绝不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此时一感觉不好，就打算马上离开，她看了眼扶着将军夫人的冷翡玉，知道这个养女不能抛下贵客，于是就朝身后的贺修明虚抬了下手。
贺修明靠过来，薰夫人立即牢牢抓住二儿子的手，做出一副不大舒服的模样，暗中却以腹语对贺修明吩咐：“赶紧送我离开。”
不明就里的贺修明还有些犹豫，立即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紧了些，当下点了点头，抬眸看向仍然死死盯着薰夫人的将军夫人，腼腆道：“不好意思，母亲她忽然有点儿头晕，可能是低血压发作，需要送去休息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蛮横的打断，将军夫人瞪着薰夫人，抬高声音质问了一句，虽然听不懂，但配合她此时的表情和语气，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冷翡玉脸上，希望她能再翻译翻译。
冷翡玉听了，脸上的惊诧比方才更甚，还夹着一丝惧意。
她迟疑两秒，震撼的看向薰夫人，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半响，满脸抱歉的低声对将军夫人说了几句，哪想刻意的做低伏小，将军夫人依旧不给面子。
她眉头紧拧，一把推开了冷翡玉，把她推了个踉跄也浑不在意。
此时此刻，将军夫人一直收敛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与随心所欲的骄横终于暴露出来，让其他人很不适应。
毕竟平素里，能这么干的往往都是他们自己，忽的体验到了下等人被压迫的感受，真是非常不习惯、不喜欢。
冷翡玉往前一倒，恰好向贺彰明的方向摔去，贺彰明眼中闪过嫌弃，抬起手臂稳稳的架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冷翡玉与贺彰明距离近的像娇弱的小女人趴在情人宽阔的怀抱中，她借此机会，贴着贺彰明飞快的低语一句，才撑着他的身子站稳，说了声“抱歉”。
外人眼里，两人简直是兄友妹恭的典范，但唯一听到那句话的贺彰明，却倏地沉下脸，寒光慑人的目光阴郁的投向冷翡玉。
冷翡玉抚了下自己有些凌乱的黑色卷发，歉色笑着，故意把眸里藏着的得意露给他看。
一句“彰明哥真是艳福不浅”，让贺彰明捏紧了骨节，又忍不住往荀洌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人群外的荀洌半垂着眼，一幅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令贺彰明的不安的心沉了一沉。
众人眼皮子底下，两人发生了一次短暂又隐蔽的交锋，但没有任何人察觉其中的微妙。
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发怒的将军夫人身上，一个个屏息凝神，观察着局面的走势。
将军夫人推开了不肯给她翻译的冷翡玉，低喝一声，身后跟着的亲随里走出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冷着脸把准备转身离去的薰夫人贺修明母子拦了下来。
贺修明颦眉，阴冷如蛇的目光首先射向贺彰明，然后移到冷翡玉脸上，依次划过周围一圈，最后穿过那两个保镖，落到将军夫人脸上。
他抓着薰夫人的手，感到素来冷静强大的母亲居然在微微颤抖，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夫人虽听不懂华语，但只看神情也猜得出来，当下“哼”了一声，指着身后一个职业套装的年轻女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然后朝薰夫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翻译出来。
冷翡玉精通多国语言，正好可以零交流障碍的招呼外宾，不需要翻译夹在中间传话。
但将军夫人出行，自然也会带齐保镖翻译等一干随从。
这翻译妹妹可不是顾忌很多的冷翡玉，雇主一发话，当下就用略带着一丝生涩，但谁都听得懂的华语缓缓道：“夫人说，她想起来了，想问这位太太认不认识一个叫大笠幽的立本女人。”
此言一出，众皆茫然。
大笠幽？立本女人？怎么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虽然很茫然，但一看薰夫人听到这个名字，平日淡定优雅的脸上刷的变得苍白，立刻一个个兴奋起来了。
天呢，难道今天他们能够目睹一场绝世大好戏吗！？
就连贺彰明，也是下意识的挑了下眉。
从察觉冷翡玉不妥开始，贺彰明就派出人手监控冷翡玉的一举一动，连日的观察与分析后，产生了冷翡玉筹划已久，将借着美术馆开幕的机会对薰夫人下黑手的预判。
排查预展vip嘉宾的身份时，贺彰明留意到冷翡玉费尽功夫邀请了一个外国女人，再仔细盘查，发觉自己的副手任承被坑了一下，不明不白的被冷翡玉裹挟到了这件事里。
于是他当即断定，冷翡玉不仅要对薰夫人下手，还要把主谋栽赃到自己的头上。
事后，贺彰明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直到面对荀洌时，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希望以此胁迫荀洌，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诡秘目的。
但万万没想到，他甚至还低估了冷翡玉的手段。
这个该死的女人何止一石二鸟，她想做的，明明是一箭三雕！
他暗自磨牙，冷眼看着自家这位好养妹一手操控出来的局面，却不想事态拐到了一个离奇的方向。
自薰夫人嫁给贺綦当了第三任贺夫人，至今也有十几年了，贺彰明从来没听说这个后妈和国外势力扯上过什么关系，结果现在一个泰国人冒出来说她眼熟，又提到一个立本名字，偏偏薰夫人还一脸苍白貌似很慌张的样子，由不得贺彰明心中起疑。
都说薰夫人来历神秘，难道她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过去？
便是有，冷翡玉这个小丫头又是怎么知道的？
场上，只有心知肚明的荀洌和冷翡玉知道一切，荀洌事不关己的纯纯看着热闹，冷翡玉却黛眉蹙起，一幅又惊愕又担心的紧张样子。
惊愕和担心当然是假的，但她确实很紧张。
紧张这位性情跋扈、最为记仇的将军夫人会浪费了她费尽心思搭建起来的大好舞台，紧张温婉贤惠、面慈心黑的薰夫人受到的打击不够冲击、不够巨大。
她克制着内心的欢欣与迫切，垂眼注视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将军夫人迟迟得不到回应，当即愈发的不耐烦起来，她扬着眉毛，又急又快的连说几句，翻译妹妹便恭谨的开始同声传译。
一道高亢挖苦，一道低柔沉稳，两道声音先后在众人耳边响起。
“夫人说，大概三十年前，上将大人更名前，还只是个普通军官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叫‘大笠幽’的立本女人诱惑。”
“大笠幽贪婪狡诈，只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具年轻的躯体，再加上婊子似的床上技术，迷得上将大人魂不守舍，荒废政务，最后还是夫人果断出手，枪毙了大笠幽，上将大人才幡然醒悟，重新与夫人做起了恩爱的夫妻，在贤内助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这位太太，夫人问你，你是不是认识大笠幽，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长的这么像？”
翻译话音落下，台上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咬着后牙，瞪着眼睛，默剧似的诠释“震惊”二字。
情妇被原配毙了，这也是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吗？？？
又飞快会想一下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三十年前，毫无秩序可言的边陲异国。
再看看将军夫人眼中克制不住的骄傲与得意，仿佛此事早就成了她可以公开宣扬的勋章。
看来即使是现在，死个把人对泰国特权阶级都不算什么大事。
众人：“……”
只是舞弄权势的我们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短暂震惊后回神，再琢磨一番将军夫人的话。
众人：“……”
牛哇，是我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于是更加震惊看向老朋友薰夫人。
谁会听不懂将军夫人那直白粗俗的暗示啊？长的很像，那不就是说薰夫人和大笠幽有血缘关系吗？
三十多年前的薰夫人不到二十，大笠幽已经做了上将的情妇，那么意思是……她们是姐妹？大笠幽是姐姐，薰夫人是妹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薰夫人其实原名叫大笠薰，不是华国人，是立本人？
在聚光灯似炙热的目光下，薰夫人紧紧掐着贺修明的手，保养极佳的白皙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
贺修明被她掐的，明明应该很疼，此时却好像痛感失灵，一点都感受不到。
他毒蛇般阴恻恻的说：“夫人的故事可真有趣，人有同貌人，物有同形物，也许夫人说的那个人，确实与我母亲有一些相似。”
扫一眼四周，冰冷阴柔的笑了笑：“更何况，三十年前的事情，夫人当真还记得清楚？母亲四十多岁的年纪，又怎么能和年轻的女人长的像？”
说着，他最后盯向了贺彰明。
眼底的怒意喷射而出，咬牙切齿的说：“夫人是外宾，贺家可以不计较，可是别的……”
摸清冷翡玉的思路后，贺彰明就料想到仇恨值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当下撂着眼皮，漫不经心的说：“贺修明，什么时候你也能代表贺家了？”
贺修明僵住，胸口的恶意一时喘不出来，气得他浑身发抖。
贺彰明睨了他一眼。
那双深邃凤眸中表露出的凌厉与不屑，立刻勾起了他所有的羡慕、不甘、妒忌、愤恚。
贺修明怒火中烧，滚着憎恶的眼神在人群中打转，最后射向最外面，寥落孤身的荀洌。
像看到了非常舒心痛快的未来一幕，他唇角翘起，勾出一个渗人的恨笑。
一直强忍喜意的冷翡玉见到，立即猜到贺修明想要干什么，仙冷容颜风云突变，顾不得一切的向前大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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