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第37章
圣旨下达之后, 朝堂中果然掀起轩然大波。
虽然下旨的人是孟诚,但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大多数人都看出是太后娘娘纠察此事, 不过最后由陛下下旨而已。有因李酌素日的为人而不敢置信者,也有懊悔与他相交者,更有怀疑愤怒、大展阴谋论之人。
董灵鹫没有镇压这些五花八门的议论, 反而放纵了一阵子,在朝野热议得沸反盈天的时候,李酌的请罪书被公布于天下。
她永远也凑不够的证据, 被她的世伯——最后一位在世的长辈,推向了完满的峰顶。他用自己的身后名, 为故友唯一的嫡女扫平障碍。
与请罪书一同送来的, 还有一支古朴陈旧的竹笛。
那是李酌昔年在董太师府中, 初见董家女公子的时候, 欣喜难抑,解下相送的。在那个朝臣清苦的时候,李酌一眼看中董灵鹫,珍爱她聪明/慧黠, 几乎要认她干女儿。可当初,他最多只能拿出竹笛, 作为一件满怀心意的旧物。
只是当年董灵鹫三辞不受,婉拒了李先生的美意。
如今,这柄没有送到她手中的竹笛, 成了李酌的遗物, 还是来到了她面前。
董灵鹫其实很难体悟他复杂的心情, 但她却十分清楚, 没有人是会永远不犯错的, 这是她的前车之鉴,在历史上身败名裂而死的高位者,何止他一人。
他将是孟诚终身的老师。
小皇帝下令后,一开始是悲痛、伤感,对老师的做法极为不理解,然而等那些议论浮起,质疑声纷至沓来时,孟诚先是诧异,再是愤怒。在亲手整理证据、拟旨下令的他眼中,那些指摘母后、编造真相的人,根本就是徒有猜忌、信口胡言!
孟诚每日上朝,每日都被骂得脸色阴沉,他的脾气也渐渐不那么懦弱,一日,竟然对朝臣里最争论不休、最强词夺理的一位言官拍案而起,险些当廷杖责他。
新帝登基以来,向来敬重群臣,从未这么勃然大怒,众臣纷纷震惊,对此诧异不已。
不过即便孟诚再被骂得筋疲力尽、驳议得头昏脑涨,也依旧在踏进慈宁宫之前整理好仪表,不露出丧气的模样。
一日,孟诚来慈宁宫给母后请安,跟董灵鹫议论朝政,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到了角落,见到年轻俊美的郑太医没有穿官服,一身常衣,稍拢衣袖在一旁修撰医书。
前两日,小皇帝前来跟母后请安,请教学习时,也偶尔看到郑玉衡请脉侍墨,只不过郑太医出现得时候不多,不知道是刻意避着他,还是本来就不曾在董灵鹫的面前多待。倒是这一天,他留在殿内的时候很是长久。
孟诚虚心求教,偶尔也斜望过去一眼,不着痕迹地考量他的谦卑、恭顺程度,眼光虽然没有太多冷意,但仍是像一道刑、一道尺似的悬在他身上。
好在郑玉衡没有表露出太多错处。
郑太医将自己克制得很好,这几日只是埋头做着分内之事,别说“邀宠”了,连一盏茶也不敢送上去,生怕小皇帝苛责地问他:“这是你该干的事情么?”
但他只是表面做得很好而已。
郑玉衡实际上非常焦灼,他看似心如止水地修撰医书,实际上已将药方誊写错了三遍,区区百十来字,竟然毁坏了不少纸张,为了不损耗太过,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放下持笔的手腕,对着眼前的空气发呆。
他虽然随侍,但跟正殿上位还是很有距离的,连太后娘娘跟陛下在说些什么都听不太清。郑玉衡先是悄悄看了一眼孟诚,然后转过目光,望了一眼董灵鹫。
她正按着一本奏疏,手指莹润纤细,血管伏在玉白的手背下,蜿蜒出浅浅的青痕。
她这样纤柔轻盈,几乎只有持笔捧卷的力气,身躯病弱,常年服药,落在他身上的好似只有沉重衣冠的重量,郑玉衡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温柔的一双手,按在他脊背、后颈时,却让人生不出拒绝和抵抗的气力。
郑玉衡才看了一眼,目光就情不自禁地浮过她微动的耳坠,耀眼的金环轻轻碰撞,他听不见那么低微细碎的声音,但却想起两人近在咫尺时,珠翠交叠的脆响——然后是太后娘娘绵长煦暖的呼吸,气息挟着彻骨的香,徐徐地笼在他的身边。
“……咳。”从旁侍香的蒋内人轻轻咳嗽,她见陛下似乎要望过来,连忙抽身上前,假装要换下镂空金香球里的香片,挡在了郑玉衡面前,阻隔住了他的视线。
小郑大人仓促地回神,见到蒋内人紧张地看着他,冲着他眨眼,他这才发觉自己又失了分寸,一面看似恭谦地敛回视线,一边对她低声道:“多谢。”
蒋内人悄然道:“您也太大胆了。”
郑玉衡虚虚地握着笔杆,墨眉微锁,神情里有些忧愁:“我是要被她为难死的。”
他说得是董灵鹫那份比惩罚还可怕的“补偿”,实在让人魂牵梦萦,乃至到了勾魂夺魄的地步,偏偏小皇帝一过来,太后娘娘竟然真的忍住,成日里只知道教导皇帝和处理国事,连下棋、读经、陪他说话闲聊的时候都没有了。
她的心是什么做的?是无情寡欲的菩萨性吗?什么补偿、什么疼爱,都跟普度众生一样。小郑太医煎熬地快要受不了,她已经有整整两日没跟他说公事以外的话了,也没有摸摸他的手、或是碰一碰他的脸。
整整两日!二十四个时辰!
蒋内人以为他口中指得是陛下,便小心劝道:“那毕竟是圣人啊,怎能有不让着他,不让他舒心的?郑大人务必要耐得住性子。来日方长呢。”
郑玉衡道:“很是明显吗?”
蒋内人道:“陛下虽还没看出来,但慈宁宫上下跟您相处多时,怎么看不出?私底下我们交谈,都想着宽慰您呢。”
说罢,蒋内人也不便停留太久,旋身过去,又做别的去了。
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受刑。
他刚垂下头,另一边的孟诚便又望过来,扫了一眼,见这人还算规矩,便在话语中的空隙里提起,有点儿试探董灵鹫心意的意思:“郑节的复职诏书,儿臣昨日也遣人拟过了,可以让他回御史台供职。”
董灵鹫道:“哀家为你选了几个忠言直谏的能臣,若是历练得成,日后这些上了资历、却迂腐不化的循吏,你可以革除赋闲一些。”
孟诚见她没有因为郑玉衡,便偏私于他的家人,心里又舒服了一分,道:“儿臣省得,劳动母后费心。”
董灵鹫又道:“那个叫……邢文昌的,他可有上表?”
孟诚道:“邢御史,说到这个人,倒也很有意思。此人在母后纠察朝政贪污、将诸臣传进刑部问话之时,他很是上了一些大逆不道的奏表,不过这件事一出,邢御史倒没口伐笔诛,愤而上了许祥在京中的私宅,险些动起手来。”
董灵鹫挑了下眉:“没听许祥说过。”
孟诚又道:“许秉笔一贯寡言,想是还没学会讨好主子吧。”
小皇帝也知晓许祥的出身,不以为意地带了一句,继续道:“幸好盈盈路过,公主府护卫将邢御史连同他的家奴捉了出来,问及缘由,盈盈竟然自作主张,将邢御史送进了内狱,跟罪臣周尧当面对质。”
“这两人是同榜进士。”董灵鹫说到这里,瞥了郑玉衡一眼。
小皇帝没发觉,跟母后相告道:“内狱那种地方,岂是没有腰牌诏令能擅进的?只是儿臣惯坏了盈盈,她带着人闯进去,因为是大殷的金枝玉叶,无人拦阻,竟把邢御史跟周尧面对面关了一日,翌日才松口把人放出来,母后一定料想不到——”
孟诚摇了摇头,笑道:“简直是个笑话,邢御史从内狱出来,居然笔锋一转,大骂那些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的文官,说他们居心叵测,质疑皇太后陛下,有不臣之心。”
“皇太后陛下”,这个略显谄媚的称呼,竟然出现在邢文昌的口中笔下,几乎有一种荒谬的戏剧感。
连董灵鹫都忍不住摇头笑叹:“这性子……”
她话没说完,突然又想到,盈盈路过许祥在京中的私宅?就算再有体面的太监内侍,也不会将私宅买在公主府周遭吧?盈盈所居的鸿雁街,前是临安王府故居,后是公侯人家,出入者皆封侯拜相……就算是皇帝身边的商恺,也没有将私宅购置在此处的道理。
她还没深入考虑,孟诚便又旁敲侧击地问:“前几日呈到归元宫的公文里,有些文章的字迹,似乎不是女尚书的。”
出于对瑞雪、月婉两人资历和身份的重视,像她们这种管理奏章文书的高级女官,皇帝偶尔也会在太后娘娘面前以“女尚书”相称,以表尊重。
董灵鹫想起,前几日忙碌时,郑玉衡可是抄了不少公文,他那手字行云流水、开阔舒展,与女官们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让孟诚看出来,也是常理中事。
她道:“皇帝觉得那字可还好?”
孟诚想先问清是谁写的,才好评价,不然若是夸奖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年轻太医,不是让母后更看重他了吗?便道:“也不过如此。”
董灵鹫掀开奏疏,扫了一眼上面小皇帝的朱批,一边端详、一边淡淡道:“噢——不过如此。”
孟诚见她这样,不禁尴尬脸红,因为他的朱批实在比不上那份行云流水,只好如实道:“儿臣……咳,虽然不过如此,但一定也是执笔者多年辛苦磨练而成的,应当嘉奖才是。”
与其说是夸郑玉衡,不如说孟诚是为自己找补。
董灵鹫面带笑意,伸手示意了一下李瑞雪。瑞雪便立即会意,跟小女使吩咐一句,大约只过了几息,郑玉衡便从帘外角落里走上前,温润谦顺地向两人请安。
孟诚这才近距离地正眼看他。
上一次两人见面,郑玉衡是穿着官服,官帽齐整、遮蔽了一半的容色。但这件淡烟灰的常衣却很衬他,墨发玉簪,清瘦挺拔,衣襟被扣子一个个地系起,衣料掩合到脖颈,除了手和脸之外,连半点肌肤都不露。
孟诚对他的打扮还算满意,心道,似乎很规矩,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郑玉衡请安之后,董灵鹫便道:“皇帝说要嘉奖你,你的字写得很好。”
孟诚碍于面子,板着脸应下来:“朕确有此意。”
郑玉衡这才抬起头来,声音克制而疏冷:“臣随侍太后,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他的脸一抬起来,孟诚刚刚舒缓的那点儿敌意瞬间升起,完全忘记了自己对他这连日来的规矩是什么想法了。原因无他——郑玉衡长得太好了,能立刻激起男人对同性的羡慕、嫉妒,还有强烈的不甘和自卑。
孟诚有这样一个母亲,自然也生得出挑,只可惜董灵鹫那种雍容大气的美,没有遗传到孟诚的身上,因为王婉柔时时安慰、其余的嫔御也讨好美言,所以孟诚对自己的仪表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但他在郑太医的面前遭到了打击。
孟诚不自觉地换了个坐姿,正襟危坐、面露严肃,手指虚握成拳,搁在腿上,眼眸盯着他,道:“郑太医——你为慈宁宫侍墨,可有窥探上意?”
董灵鹫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
她有点不解,这孩子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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