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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第26章

        幸好郑玉衡没有在这里坐得太久,  太后娘娘便遣人来传唤他,说娘娘有些乏了,请太医前去侍奉。

        郑玉衡这才挣脱出这个一潭死水的角落,  起身向几位老先生行礼告别。

        郑玉衡走后,不光是他松了口气,连其他诸人也都大大放松起来,  刚才那位洪将军发起酒疯来、整得这么一出,不光是孟慎为他的荒唐言行捏把汗,  知情人更是看得心惊肉跳、眼角直抽,生怕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

        万幸世子处理得很快。

        但太后娘娘有这个“新欢”的消息,还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  在朝中老臣的交流当中流通,  早就知情的吏部尚书甘文议在席上得知这边刚刚发生之事,抚须长叹,摇头不止,  与众人含泪道:“娘娘真是思念先帝不已。”

        老臣们彼此低声交谈,  闻言回忆往事,  触景生情,  纷纷伤怀落泪道:“娘娘与先圣人真是神仙眷侣。先圣人早逝,娘娘哀思不已,睹物……睹人思人,也是有的。”

        这些老臣领教过太后的手段,轻易都意识不到太后娘娘有什么错。他们习惯成自然地脑补起先帝与太后的十几年夫妻感情,  想着那是如何浓厚热烈、如何情深意浓,脑补到深处时,  还不由得为之感慨万千、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  董灵鹫正披着月光跟王妃叙话,  神情微有倦色,轻轻道:“你那新妇生得模样齐整,哀家看,慎儿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内敛矜持,表面淡漠罢了。”

        慕雪华道:“正是这个理,年轻人就是有主意、热劲儿上来的慢。可娘娘不该把镯子给她,平白无故得了太后的赏,要娇纵了她的。”

        董灵鹫一边想着,不知道衡儿在宴会上如何,是否饮酒?是否牵动了鞭伤?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她:“小孩子,娇纵一些没什么的。”

        慕雪华道:“各家女眷都有自己的心思,要不是有您在,她们不敢太放肆,连妾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董灵鹫稍微摇头,笑道:“王妃从十五岁到如今,也熬过二十几个年头了。要是你都治不了她们,京中的家族主母、诰命女眷们,谁又能将一整个高门大户打理清楚?”

        慕雪华便不再谦虚,而是转过身来,将董灵鹫身前的披风系带拢了拢紧,握住她手道:“妾听闻娘娘前些时候,因为朝中的事病了,心里急得很,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若是以慕雪华的身份来看,自己这个太后应当是死得越早越好,这样孟诚才是一个好辖制、好蛊惑的帝王,若是新皇出了事,孟诚又无子嗣,王族旁支就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以两人的交情来说,董灵鹫倒是愿意相信对方真是这么想的。

        她道:“好多了,说起来,临安王的病……”

        慕雪华的手顿了顿,字句温柔地道:“王爷身子不好,待新妇回门后,倒也可以走了。”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媛媛是觉得解脱,还是惋惜?”

        慕雪华的小字,是媛媛二字。当今的世上,能叫她小字的人,也只剩下她的皇嫂董灵鹫了。

        王妃垂下手,想了片刻,道:“既不解脱,也不惋惜。若说解脱,早在世子抚养膝下时,妾就已经死心解脱。若说惋惜……对他,倒实在不值得。”

        董灵鹫平和地望着她。

        “只能说是……引人深思。”慕雪华道,“一个伤害你这么深的人,就这样要走了,人之生命,何其脆弱。”

        “是啊,”董灵鹫颔首道,“何其脆弱。”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今日世子大婚,董灵鹫也饮过酒,走过这段路让凉风吹醒了不少。她算算时间,觉得郑玉衡该到了,便跟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亲手安排他一程吧。哀家也要回宫了。”

        慕雪华欲挽留她,但想到太后娘娘没有住在宫外臣子府中的规矩和先例,便道:“请让妾送您。”

        董灵鹫同意了。

        郑玉衡回来后,王妃亲自将太后送至府门,董灵鹫不愿意再动静那么大地吵嚷一回,便没有让她告知宾客,更不曾有百官行礼相送。

        女使撩开车帘,将厚重的车驾帘子别在一旁,由瑞雪搀扶着董灵鹫回到车马之上,她道:“让玉衡也上来。”

        瑞雪愣了一下,轻声道:“是。”

        于是以太后娘娘旧疾头痛为由,让郑玉衡跟董灵鹫同乘一架马车。

        宫中车驾,又是太后娘娘所用,自然豪奢非常,宽阔无比。内里几乎能容人躺下休息,由八匹温顺高大的御马负着缰绳,四角悬铃,帘子上双面异形绣,正面刺着宝相莲花、反面刺着百鸟朝凰。

        内里一盏小灯,幽幽地燃着。

        郑玉衡上了马车,刚抬手给她把脉、探问娘娘的旧疾,就发觉董灵鹫目光清明,神态平和,并无不适之感。

        他不敢确定,因为太后娘娘总能忍痛、忍苦,并且面不改色,他有些拿不准。

        董灵鹫见他眼神游移不定,开口道:“无碍,哀家寻个由头见你的。”

        光是这区区一句话,郑玉衡就有些被击中了,他摸脉的手停了一下,又重新落到她腕上:“臣……要臣陪着您吗?”

        董灵鹫借着烛火看他的脸庞。

        郑玉衡从宴会上出来,似乎不曾跟那群朝臣相谈甚欢,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董灵鹫还是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一点儿沉寂。

        “怎么了。”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覆盖在他的指间,“我以为你跟那群文人很有话说。”

        郑玉衡道:“臣一介医官,只知治病救人,并没资格与那样的肱骨之臣坐在一起。”

        董灵鹫知道他有些不开心,便很柔和地摸了摸他的脸,跟他道:“是谁欺负你了么?要是有这种事,你尽管把慈宁宫搬出来,难道哀家不算你的靠山?”

        她的手指如此温暖,郑玉衡很想蹭蹭她的掌心,但因为这样的举动太有撒娇之嫌,又克制住了,情不自禁地挪近几寸。

        他低声道:“娘娘……”

        这么唤了一声,随即便像猫一样靠过去,贴在她的腿边,枕在太后娘娘的膝上。华服上的刺绣华丽沉重,衣衫冰冷,但董灵鹫垂下手,抚摸着他的后颈时,他却感觉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就像是尚且缩在温暖的巢穴中,被温柔地掌控着、环绕着。

        “你倒是跟我说说,”她轻声道,“还难以启齿不成?”

        郑玉衡没有答,反而低低地问她:“娘娘……先圣人曾经这样吗?”

        董灵鹫不解:“什么?”

        郑玉衡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态,明德帝孟臻,那真是一个他高攀不起的名字,就算知道跟他有几分难以捉摸的相似,这听上去似乎也是他的荣幸——跟圣人相似啊,若是放在一些怀才不遇的文人身上,都要立即提笔作诗,写自己跟上位者的甜蜜缘分了。

        那些不得重用、壮志未酬的苦叹,常常贯穿于文人才子的整个政治生命中,这些人什么肉麻的比喻诗篇都敢作。就是将先圣人比作娥皇、将自己比作女英,像这种事,郑玉衡预料他们也是做得出来的。

        郑玉衡犹豫了片刻,问:“先圣人枕过娘娘的膝吗?”

        他这句话问得直率而大胆,稍微抬眼时,那双乌黑的眸赤诚而专注,不蕴含任何其他目的,纯得都能溢出水。

        董灵鹫颇感意外,她思索着道:“你这是在吃醋吗?”

        郑玉衡:“……太后……”

        “没有。”董灵鹫抚摸着他的发梢,手指轻柔地勾出来一缕,极纤细、极孱弱地萦绕在她指尖,“至他病故前,我们已经有五年不曾亲密。”

        明德帝对皇后极好,就算核对起居注,也能毫不夸张地这样形容。他常常在董灵鹫的宫中休息,绝无轻视中宫之情状。董灵鹫这么说,是因为两人虽然同床,却不曾行房事。彼此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就到那一天抱着小太医那样为止。

        “嗯……”郑玉衡沉寂下来,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须臾,他又道:“娘娘很想他吗?”

        这一次,董灵鹫没有立即回复。

        浩荡的车驾驶向宫门,四周围着佩甲坐在马上的麒麟卫。哒哒的马蹄声踩过砖石,灯火与月色交融,辉映着透入窗中。

        这道微光笼罩在了郑玉衡的肩上,像是落在他身上的一层薄霜。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个陪了你二十年的人,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侣,甚至是敌人,他的离世都会让人……”

        董灵鹫一时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

        郑玉衡顿感自己语出冒昧,恐怕提及到了太后的伤心事,自责不已,刚要开口时,又听她道。

        “守灵之时,哀家都没有哭一哭。”这时提起,董灵鹫不免有些悔,似乎觉得那时应该为他哭几声的,“孟臻病得太久了,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哀家手里攥着他的遗旨,无论是清田土断、还是延续一年不尽的剿匪调度事,都得有个人清醒着,没有为他哭的时间。”

        她不得不清醒,清醒的人即便作痛,也没有为之沉沦的资格。

        明德帝离世后,董灵鹫忙得彻夜难眠,阖宫嫔御的哀哭之声从夜间连到了天明,小皇帝给他爹守了三日灵,不寝不食。她那时除了身上的担子忽然又沉重了几分之外,几乎没有来得及产生别的什么感情。

        就像是在孟臻临终时,她也没有对明德帝的询问作答一样,董灵鹫实际上是个很无情的人,她可以在最崩溃、最坏的情况下保持冷静,那是一种很清醒的冷静,而非麻木。

        就这么忙碌地过了几个月,直到新皇登基后,董灵鹫才有喘一口气的时间。那时是冬日,大雪天,外头的梅花缀了满枝的雪,风一吹,就抖落下来,飘飘地坠进窗棂里。

        董灵鹫握着笔沉思,抵唇思虑对策,想到一个或许可行的妙法,便下意识地道:“子荣,你来看看这……”

        她抬起眼,扫了一眼孟臻素日与她共同理政时所坐的地方。那里放着一支蝴蝶穿花的花瓶,瓶身里插着几枝鲜嫩的梅。

        孟臻,字子荣。

        他不坐在那里,二十年来,董灵鹫第一次唤他,而得不到回应。

        她一时怔住。

        此刻,宫人绕进来关窗,窗纱一遮,外头的天光、雪光,一时朦胧黯淡下来,寒意顷刻消散于无形。

        董灵鹫收回视线,笔尖上的墨已经洇透了纸。

        直到那个时候,一种光阴摩挲的深深刻痕,才倾轧进她的生命里。董灵鹫终于从这分寂静和无人回应中,感觉到一股积累到极点的哀痛。

        马车驶进宫门,深深宫禁,昏暗的树影笼着朱墙。

        董灵鹫跟他道:“有时会想他的。”

        她正面回答,毫无避讳。

        郑玉衡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眼,抿了抿唇,垂首靠在她的腕上,低声道:“臣是这样被挑中的么?”

        董灵鹫对孟臻的怀念,仅限于一个知己好友,至于夫妻恩爱之情,他们若是真的还有,也不会清清静静地过了五年。

        她没有特别猜中郑玉衡所想的点,温和地道:“是因为衡儿生得太俊俏了。”

        董灵鹫对他笑了笑:“看着舒心的人,放在眼前日日端详,也是人之常情吧?”

        郑玉衡心中有些酸涩,可仔细一想,他之前确实没有想透娘娘对他的特别关照,如此的亲厚照顾,必定有个缘由,如今,他算是寻到了这个缘由。

        他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从哪儿又找点了一点点安慰,小声道:“那他也没有枕过娘娘的膝。”

        董灵鹫:“……什么?”

        “没什么。”小太医闷闷不乐地靠着她,飞快地说,“臣说先圣人真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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