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
第123章
董灵鹫含笑望着他, 靠近了几寸,她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宽衣解带, 真是好兴致。”
郑玉衡瞬间无地自容,低头不再说话, 白皙的耳尖都泛着红。他默默地给董灵鹫布菜, 将她比较喜欢吃的食材用公筷放到她面前,而后陪着董灵鹫喝酒。
她的酒量很好,若不是上次占花名时抽到了分别敬贺、饮醉方休的签, 恐怕十个郑玉衡陪她痛饮,也见不到董灵鹫醉后的模样。
这一次郑玉衡悄悄跟她出来, 觉得过量伤身,并不想让董灵鹫喝太多。两人心中都各自有个分量, 所以大约各饮了三杯, 就停下来用膳,等暖锅里的炭火烧透, 滚水停止翻腾时,正好吃完了饭, 以备好的清茶漱口。
暖锅撤到一边,夜色渐浓, 煮着余酒的小火炉咕咚冒泡。星光烁烁,昙花在几乎同一时争先开放, 一瞬绽开、又一刹寂灭,极为美丽和短暂的景象出现在两人面前, 伴随着星月之辉, 和秋末下萧冷的晚风。
董灵鹫的心情忽然无比安宁。
她平日里虽然也十分平静从容, 却像是有一道秤砣压着似的, 让她的一悲一喜、一乐一怒,都显得沉甸甸的。而这种举止上的“分量”,似乎从很多年前就降临到了她身上,让董灵鹫不断习惯身上的重量。
自婚后不久,她似乎就已经无法肆意地大喊出声,无法如同家中一般习练君子六艺、以击球投壶为乐,她的鬓发间总是装饰着表明身份的贵重饰品,限制她的自由——她的位置越高,就越觉得这方天地好像在不断缩紧,将她框在一个小格子里,沿着一个轨道走下去。
但此刻,她体会到这种安宁,就仿佛是天地倏忽宽广,她极目远眺,眼前并非是宫墙朱门,而是一片粼粼的湖面、月影摇晃,昙花一现。
郑玉衡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说:“坐船吗?”
董灵鹫道:“我记得你晕船。”
“我不晕,”郑玉衡立刻摇头,“我跟你坐就不晕。”
董灵鹫挑了下眉,转头看了他一眼:“小郑大人,你很会随机应变嘛。”
郑玉衡不好意思接话,伸手探过去拉住她的手指——他曾经很多时候都想这么做,但是碍于身份和场合,只能小心的试探和揣摩,而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他带着董灵鹫走出亭子,然后踩到了亭边的画舫上。这是早就停在这里的,先前乘船而来的老船夫已经上岸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郑玉衡牵着她上了花舫,让她坐到竹棚的里面,然后随意地划动舟楫,这条精巧的舫船就在水月湖中随意地飘动起来,荡开一层层细微的水波。
董灵鹫听着淅沥的湖水声,她的心神清澈寂静,迎着满怀的月光,忽而忘却了身份。
郑玉衡回到她身边,说:“只在落月庵住一日吗?”
董灵鹫道:“要是没有你,就一日。”
郑玉衡顿时精神起来,刚要开口,便听她说:“但你明日就要回去当值了吧?”
他刚打起的精神瞬间又低落下去。
“我以前也来过这里,”董灵鹫道,“陪着……给这里的菩萨佛陀上过香。”
她本来顺口想说孟臻,想到郑玉衡是个小醋罐子,将这个名字略过了,然而郑玉衡却十分警惕,捕捉到了她的省略,低低道:“檀娘陪先圣人来过几次?”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很多次,记不清了。”
郑玉衡拈酸吃醋,故意道:“我这些把戏都是你看腻了的,先圣人肯定也在这湖上陪着你泛舟,给你做暖锅热酒吃,你一定觉得他的比较好——”
董灵鹫道:“没有,我没陪他湖中泛舟。”
他有点高兴,但还很矜持地克制着自己,别高兴得太厉害,假装很有气度地道:“那就是先圣人的不是了,他怎么能这样亏待我的檀娘呢。”
这话说得,连董灵鹫都想教训教训这张嘴,从哪儿学得这么坏。
夜深风冷,董灵鹫看了一会儿月色与湖中的倒影,忍不住紧了紧衣衫,随后,郑玉衡起身将画舫的小门关上,本就昏暗的光芒忽然消失,四下静寂,舫船却一直在摇动,似乎一直向黑暗的波光中驶去。
董灵鹫本来就有点困,月光和湖风消失后,她更有一种安逸的懒倦,就像是在避风的角落闲下来,可以慢悠悠地伸一个懒腰似的,她闭上眼,侧卧在画舫上铺着软毯的小榻上,尽管这里狭窄、逼仄、昏暗,但她听着郑玉衡的呼吸声,却觉得很舒服。
步摇早就卸去了,金钗从她的发髻间滑下来,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捡。
郑玉衡也没有。
两人面前的小案上也有蜡烛,但没有人去点,只有彼此的呼吸一直在持续,慢慢地趋近于同一个步调……然后,她幻觉似的听到了他的心跳,跟自己的心跳声化为同一个频率。
这让人觉得很安心,又很困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困过了,仿佛马上就在沉睡的边缘,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温暖的气息在接近。
郑玉衡坐到了她身边,有一点儿摸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寻找和试探,他试探地握住她的手,见董灵鹫不出声、也不收回,就把她的手放到脸颊上,在玉白细腻的手心上磨蹭着,如同一只被抚摸的猫。
然后他又俯身,低头将唇映在了她的额头上,董灵鹫觉得这像是对小孩子所做的,又痒痒的,于是轻轻笑出了声。
郑玉衡悄声说:“天地看不到了。”
“什么?”
“看不到我们。”他说。
郑玉衡的吻从额头移下来,轻轻地印到她的眼睫上,在细密的眼睫下方,在她的眼尾,在她成熟中流露出疲惫的每一寸肌肤,他仔细地亲吻着,然后说:“没有人能看到我们。”
董灵鹫低低地承认,她半抬起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郑玉衡继续道:“你可以不是太后娘娘,我也可以不是郑玉衡。”
“那我们是什么?”
“就是彼此。”他说,“天底下一对最平凡的男女。”
董灵鹫笑了笑,但是郑玉衡亲到她眼角湿润的眼泪。
他品尝到她眼泪的味道,有一点苦涩。
她说:“我好累。”
郑玉衡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觉得,你好累啊。”
董灵鹫点头,但却又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句话,她的手收紧,攀住他的肩膀,绕着他的背,说:“钧之,钧之……”
郑玉衡低下头,将唇递到她的唇边,当董灵鹫触及到对方柔软的唇肉时,忽然间失了控,狂风骤雨般倾泻着自己的痛苦,她的牙齿在那上面留下印痕,在他的口中咬破表皮,她品尝着对方口中的伤痕,带着一点儿甘甜的、血液的味道。
直到双方分开时,她还在剧烈地调匀气息,董灵鹫把他弄得伤痕累累,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递上来,毫不恐惧。
舫船还在动,随波逐流。
但就像他说的,太过宁静和黑暗,连天地都看不见他们两人。董灵鹫闭上眼睛,将那顶无形束缚着她的冠给抛去,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衫,环住他的脖颈。她热烈地回吻,像是要把他从整个世界里融化,想要把他纳入进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当中,她要完全地独占他。
郑玉衡沉默地承受,只有在疼痛到达一定界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沙哑的闷哼。直到她的头发完全散落,珠钗接连坠落,青丝垂荡。
董灵鹫伸手卸下耳环,扔在了船底,至此,她身上再没有一件金玉所做的装饰,然后她翻过身,在这个狭窄的榻上拥着他,压在郑玉衡上方。
董灵鹫将他的外衫扔到一边,因为太暗了,两人甚至连对方的眼神都看不见,只有心跳、只有呼吸,只有视觉消失后最敏锐的听感和触摸。
她低头咬住他的喉结。
郑玉衡的手指猛然一紧,但是又松开,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像是诱惑对方再凶残一点,没关系的,不必束缚着自己。
但董灵鹫没有那样做,她又心疼起被自己咬出的齿痕,抬手抚摸着他脖颈上的伤,声音交杂着呼吸:“钧之……”
“嗯。”郑玉衡回应。
“有时候……”她的气息极为不稳定,“我会想要杀了你。”
郑玉衡竟然没有觉得意外,他问:“为什么?”
“因为人是会变的。”董灵鹫低声说,“如果让我看到变心的你,会玷污了此刻我眼前的你。”
郑玉衡说:“我不会,但要是你担心,也可以杀了我。”
他居然在真心考虑这件事。
董灵鹫又笑出了声,她说:“疯子。”
“有一个能发疯的对象是好事。”郑玉衡很坦然,“说明我的爱恨强烈纯粹,我那么那么那么地爱你,这世上有很多人不知道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董灵鹫问:“你不觉得我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对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在宫里这么多年,维持着清醒明智,而且还温柔善良,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要是你完全正常的话,我倒是觉得不太对劲。”
郑玉衡其实很早就意识到了。
看上去最清醒和正常的董灵鹫,在不断的压抑和克制之下,其实拥有着一些很疯和濒临崩溃的想法,但是她总是能悬崖勒马,总是能再次控制好自己,就像一台能够自救的精密仪器。
但现在,他要让檀娘放弃她的自救,让她痛快地发疯,热烈地表达,让她尽情地感受彼此的温度和情绪。
董灵鹫对他的反问很是认可,先点了点头,然后又很温柔地笑起来,但这种笑里藏着哽咽——哽咽声很快就藏不住了,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低下头,埋在郑玉衡的怀中。
她开始流泪,在这个狭窄简朴的画舫中,没有金妆玉饰,没有三叩九拜。
郑玉衡抱住她。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温热地浸透他身前的衣裳,过了一会儿,郑玉衡听到她的哭声,一开始还是压抑的、轻微的,但逐渐地放肆起来,她伏首在自己的怀中,像是一株开败了的莲花,不绝的香气缠绕在她残荷般的身躯上。
郑玉衡冥冥之中觉得,这是迟来了十几年的眼泪。
他解开领子,抬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痕,董灵鹫握住他的手腕,忽然低头咬住他的肩膀,狠狠地穿过了皮肤,留下渗血的牙印,她悠长地呼吸着,这吐息几乎带着滚烫的热意。
“檀娘,”他其实很怕痛,但这样的痛,却让郑玉衡觉得格外的放松和满足,这就像是董灵鹫从高高的崖上坠下来,而他把她接住了一样。“记住刚刚的感觉,任何时候你都能这样对我,但是……不要减少对我的喜欢,一点点也不可以,否则,我会难过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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