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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筝误


立春,贺时渡在兰娘院子里吃酒。

        兰娘嗔道:“我以为世子有了燕国的小公主,就忘记奴家了。”

        兰娘当年被他从官窑捞出来后,就一直在贺公府中。她有一把好嗓子,各地的曲儿信口拈来。贺时渡还是少年纨绔时,喜欢吟风弄月,他在邺城有自己的别居,常常宴请世家子们听兰娘唱曲。

        父亲去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成了南池大司马,那以后再听兰娘唱曲,怎么都不对味。

        “世子今日有心事。”兰娘一语中的。

        贺时渡扫她一眼:“自作聪明。”

        兰娘可不敢再说什么。眼前这男人,一出生就是王孙贵胄,上天给他的全是最好的。

        他十四岁那年说要杀匈奴,一战成名;动动嘴皮子,寸兵未出,就灭了燕,后来亡赵也是一路稳进。别人下棋都要吃几顿败子,他连败仗都少有。

        军务政务上的事,兰娘不敢说,她聪明地把话题转到男女事上:“世子嫌我自作聪明,就该去燕国小公主那里。”

        贺时渡最近确实烦。两个冬天过去了,邺城里细作揪出来一波又一波,仍没找到当初是谁把“南池水”递给嘉宁皇后。为这件事,他耗费太多精力了。

        比起耗费精力,更令人厌恶的是这种无力感。

        “世子你看!”兰娘指着碧蓝天空上飘荡之物,“春天一到,就有人出来放风筝了。”

        兰娘本意是让他抬头看看,换个心情,不料贺时渡忽然大喊:“来人!”

        两队训练有素的武士如黑云压城闯入兰娘小院,贺时渡指着天上飘着的那只风筝:“给我射下来!”

        兰娘看着这些武士才明白,如今他来自己院里也要堤防,她深深体会到何谓伴君如伴虎。

        兵库的人送来攻坚,武士中最厉害的弓箭手拉起弓,羽箭破风而出,直入云霄,穿入风筝。风筝坠在兰娘小院里,正好砸在她悉心栽培的兰草上。

        武士捡起风筝,递给贺时渡。

        他将插着箭风筝反复检查,什么也没找到。

        原来只是一只普通的风筝,是他太草木皆兵了。

        时复闻知此事,夜里拄着拐来南池见他。

        “这两年,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什么都没找到。依我看,当初那毒药,就是嘉宁自己配的。否则她后来病成那样,怎么没人给她送药呢?若是真有人和嘉宁接应,这两年你查得这么紧,他们大可推出一个人招人了这事,余下的人全身而退,可你看,查出什么了吗?”

        贺时渡拄着脸,盯着灯架上的烛火若有所思,“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在父亲的事上,我看你就是偏执!”

        “你想想,嘉宁能不知道她毒害父亲的后果么,如果不是给她女儿找好了后路,她怎么敢这么做。”

        时复明白了贺时渡的思路,他摇了摇头,“你从前不屑父亲迎娶嘉宁,常年不在府中,这人,你不了解她。”

        “说说。”

        “表面上柔弱,骨子狠辣,自她来秦国第一天,就只有报仇这一个目标,不放过自己就罢了,檀檀那么小,她也不放过。屁也不懂的孩子,整日被逼着背什么‘临患不忘国,忠也’,自己大名都记不住,《离骚》之流倒是背的滚瓜烂熟。背不会就打手心,她唱秦地的童谣也打手心她要真在乎女儿,怎么都不会以身犯陷。”

        “我说呢。”

        “嗯?”

        “她越强调自己是燕国人,其实越抗拒。原来是从小被这样教育,逆反了。”

        “檀檀其实很喜欢秦国的。她也不是当爱国义士那块料,心思都写在脸上,给别人念笑话,还没念出来,她自己倒先要笑断气了。

        时复话音刚落,芳年敲门进来:“大司马,大鱼上钩了!”

        “说。”

        “楼将军刚刚上报,他的眼线在城外发现一队潜伏的燕国人,查清身份,是卓家少将军卓延和他的亲兵。”

        卓家是燕国旧部,秦国要一统中原,卓家人要么战败、要么投降。

        贺时渡这才有了几分精神:“这帮人此行的目的呢?”

        “尚在调查,不过,楼将军猜测,卓延和燕国小公主有婚约在身,此次也许是来救她脱身的。”

        “是么?”贺时渡挑眉,“每天十二个时辰里,檀檀睡觉用八个时辰,其余四个时辰都有阿琴盯着,她怎么和卓延取得联系?南池府兵戒备森严,卓家人不会蠢到让少将军硬闯南池吧。”

        芳年猜测:“是不是燕国小公主还有别的法子往外送信?”

        时复笑了:“你是真不了解她,往大哥衣服里头藏针已经是她所做最大胆的事了。”

        贺时渡点了点头,朝着芳年:“让楼仲康去查查柳玉安,但重点还是放在监视卓延上。”

        时复提点道:“卓延是卓家独子,能以身犯险,此事非同小可,切记打草惊蛇。”

        芳年得令,转身去楼仲康那里下达。

        时复想,贺时渡的命令里,并没有提到檀檀,也许是不好让外人来查她,但终究还是要查她的。

        “檀檀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贺时渡愣了下,“此事跟她无关,没必要查她。像你说的,要是真有事,她早写在脸上了。这几天派几个人去盯着平昌。”

        下午时,檀檀在阿琴的陪伴下去找平昌。

        “大司马怎么放你出来了?”平昌奇道。

        “立春是你生辰,我必须要来的。”

        檀檀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针线蹩脚的荷包来:“我按照你们秦地的风俗,绣了这个。你别嫌它丑,寓意是很好的,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让我长命百岁,何必花时间绣这玩意儿,少气我两句就行了。”平昌嘴上这样说着,可还是欢喜地收下了荷包,“看在你心意的份上,我也不嫌它丑了。”

        平昌的生辰,贺时渡作为名义上的丈夫也要来做一场戏。

        檀檀前脚刚走,他后脚来了,平昌还来不及收下檀檀绣的荷包。

        荷包放在榻上的矮几上,贺时渡一坐下便看到了。

        “哪来这么丑的玩意儿?”

        “檀檀送我的生日贺礼。”

        贺时渡拿起那个荷包,也不知道上面绣着的到底是蝴蝶还是扑棱蛾子,他说:“这么丑,亏她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平昌冷淡道:“大司马自幼被众星捧月,假意奉承见了许多,自然不晓得真心的可贵。”

        她又想到贺时渡从没有不顺遂的事,他的人生一路高歌猛进,与他提起朴素的真心,也是鸡同鸭讲。回去的路上,贺时渡一直在想荷包的事。

        她会用荷包来传递消息么?不会吧,那么丑的荷包,也招摇了吧,而且,她能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吗?放风筝的法子是嘉宁教给她的,嘉宁都死了,谁教她啊。

        想着这些事,贺时渡回到了南池。

        他让阿琴去喊来檀檀侍奉笔墨,她脸上还留着睡觉时被压过的红痕。

        “你怎么这么多觉啊。”

        檀檀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立马醒了过来。从前背书睡觉,娘都打她手心的。

        她解释:“我我就是春困。”

        贺时渡食指点了点砚台边缘,“研墨。”

        檀檀刚睡醒手上没什么力道,研起墨来也是软趴趴慢吞吞的,贺时渡便在一旁捧起一本《庄子》,静静候着她。

        诸子百家,他唯独喜欢庄子,一篇《逍遥游》,读了千遍不止。

        “这几日起风,想去放风筝吗?”

        他一提起风筝,檀檀就想到年前被他抓到的那两个斥候。她忙摇头:“不、不想。”

        “我记得你从前也很爱放风筝,我第一次见你,你不就在院子里面放风筝吗。”

        檀檀以为他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

        她和母亲刚被送来大司马府,她便知道贺时渡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不时常在府中,檀檀却能听到许多他的传闻,多是称他天赋异禀,栋梁之才的,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都加到他的身上。

        那年春日好,她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他正好路过。

        当年她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他已是个挺拔的少年将军。

        檀檀请求他帮自己将风筝取下来。

        他回给她的,只有一个冷眼。

        檀檀小声说:“我我长大了,不不不喜欢放了。”

        “年前斥候的事还怕着呢?”他搂上檀檀柔软的腰肢,“没人不许你放正常的风筝。”

        檀檀知道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挑出问题来,她闭嘴不言。

        “你这个亡国公主,能不能有些责任心啊?我看咱们南池的鹦鹉都比你辛苦。”他的手从檀檀的袖子里探进,握住她水豆腐一样的胳膊,“你知道你燕国的姐妹们都怎么活得么?命好的没有命好的,燕国一亡,他们就被当成两脚羊送给各地豪强。换别的燕国公主来到南池,早对我下手了。还有闲情逸致给平昌绣荷包?要不是摊上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燕国公主,我早抓光城里的细作了。”

        他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但手下力度却非常重。

        “你”

        檀檀被他捏得生疼,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他,一个“你”字吊了半天,最后只堪堪说了句:“弄疼我了。”

        “这就嫌疼了,出息。”

        檀檀对他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贺时渡一松开她,她站起来立马要跑,步子才迈了一步,贺时渡从椅子上站起来,提住她的衣领:“站好。”

        檀檀被他又是言语羞辱,又是动作粗鲁的对待,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说:“明明是你自己今日心情不好,我今天根本未见过你,明显是别人惹了你,你却把气撒在我身上,你这跟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同!”

        整个院子里就她像个小孩子,把脾气都写在脸上,还有谁是小孩子呢。

        贺时渡轻挑起眉,“还有呢?”

        檀檀被他看得不自在,垂下头:“没有了。”

        贺时渡提起笔架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挥洒出一副《逍遥游》里的景象。文人墨客的消遣他早年就都玩厌了,很久没有作画,笔法到底生疏了些。

        画到一半,一旁传来细细的鼾声,贺时渡突然停了笔,侧头看去。

        只见檀檀人站着,眼睛却闭着,一滴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滑落。

        贺时渡不觉笑了笑,提起笔,在她白洁的脸颊上画下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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