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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根人


眼下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处境。檀檀也算有些心机,她分析了自己的处境,若现在被贺时渡逐出去,她怕是再也没有能进入贺公府的机会了。

        她原本想找个好一些的借口,让贺时渡能留下她来,可她将自己的脑瓜搜刮了个干净,什么借口都想不出来。

        她边抖着,边说:“求大司马收留我。”

        “收留你啊”贺时渡围着她转了一圈,“你是要学你母亲么?是打算捅我刀子,还是下毒?”

        贺时渡说这句话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那点心思了。

        捅刀子檀檀不敢,下毒她母亲已经做过了,不能再故技重施。

        檀檀老实的摇头:“都不是的。”

        贺时渡不是不能留她。相反,他必须得留下她。

        她再是个草包、蠢货、笨蛋,可也有着燕国公主的身份。燕国余孽未清、城中的燕国细作尚未铲除,拿住燕国公主,相当于拿捏燕国余孽的命脉。

        留下她,本来是计划中的事,但如今是她请求自己,贺时渡便生了愚弄人的心思。

        他冷淡地看向檀檀:“去外面跪着,跪一个时辰,我留你一天,跪两个时辰,留你四天,以此类推。”

        檀檀害怕他反悔,她睁开紧闭的眼睛:“你不能出尔反尔!”

        贺时渡微微一笑,他贴近檀檀,嘴唇附到檀檀耳边,用只有他二人听得清的声音说:“跪一整夜,我就让你进南池。”

        南池位于贺公府最南侧,被四方墙和贺公府其它地方隔离开来。

        那里是大司马居住的地方,是整个秦国兵部的心脏。

        檀檀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时渡,一刹间,连怕也忘了。贺时渡静静看着她的反应,却没料,她纠结了那样久,最后却为难地说:“我只想留在贺公府,不想去南池。”

        贺公府有平昌、时复,有许多的仆人和好玩好吃的东西。

        而南池,只有贺时渡。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贺时渡目光落在她紧紧缠在一起的双手上,他眼底笑意消散,忽然用下军令的语气道:“你若跪不到明日天亮,我就拿你去喂蛇笼。”

        跪一夜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小时候祭天,檀檀会随父皇在祖宗们坟前跪一夜。只要掌握好力道、随时变换重心,就能坚持下来。

        只是风雪来的时候会很难熬。

        母亲走后,她就有些发烧了,今夜跪在这里,只觉得有谁要将自己的脑袋给捏碎。

        雪落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慢慢积厚,檀檀双眼一黑,身体向旁歪去,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床顶上云雾绕仙鹤的浮雕,她望着那里,发呆许久。

        一旁看守她的婢子见她睁眼,走了过来:“姑娘,您醒了?我伺候您梳洗,去见大司马。”

        “大司马?”檀檀一时间还以为大司马是以前的大司马。

        不。

        大司马死了,被娘亲杀害了,贺时渡又报复了娘亲,不让人给娘亲看病,现在的大司马是贺时渡。

        她才记起来,这是南池,是大司马处理公务的地方。

        大司马已经很久不在这里,南池的主人俨然已经变成贺时渡。

        檀檀发现自己的里衣被换上了艳红色,她的孝服被脱了。在平昌面前,她报喜不报忧,强装乐观,但现在只有她自己,她压根儿装不了坚强。

        她感到悲愤交加,可她的身上没有一把刀,甚至一根针,能够伤到贺时渡。

        檀檀不愿下床去,拖了一阵,只见贺时渡捧着一本《逍遥游》走了进来。

        他很随意地将书放在床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行字吸引了檀檀的目光。

        贺时渡一只手捏住檀檀的下巴,扭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他也看着檀檀。

        “想留在我身边?”

        檀檀最怕他颔首时看自己的模样,仿佛她是一只可以被随时碾碎的蚂蚁。

        见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贺时渡又问:“那是想杀我?”

        檀檀不会骗人。

        她听到“杀”这个字,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贺时渡轻轻一笑,他拍了拍檀檀还带着小孩子气的脸颊,“倒是个诚实的孩子。”

        忽然,一声不合时宜的腹叫打断贺时渡的下文,檀檀双手附上自己的肚子,为难地说:“我饿了,能不能让我吃些东西?”

        贺时渡命人先送来几个垫肚子的点心,檀檀吃东西的模样很秀致,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像一只惹人怜的小兔子。

        她吃过几口便要抿一口茶,燕宫里那一套绣花架子十足。过了一阵送来热菜,贺时渡命人添一副碗筷给自己。

        檀檀虽然一贯不喜食秦地菜肴,但眼下饿了快三天,由不得她挑剔。

        她很怕对上贺时渡的目光,吃饭时一直不敢抬头。

        贺时渡吃了仅仅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他的目光似被一把无形的锁固定在了檀檀的吃相上,他实在是认为好笑,哪有人低着头夹菜的?果真,檀檀夹了一块姜放进嘴里,才咬了下去,整张小脸就变得皱巴巴的。

        贺时渡讥笑出声:“饭都不好好吃,还想着杀我?”

        旧时燕宫里的规矩,入口的食物是不能吐出来的,尤其是在他人面前。

        檀檀默默给自己打气,一口咽下了口中的姜片,然后送了整整一杯茶入喉。

        贺时渡将檀檀安在了偏室婢女的屋子里,离他不过十几步路的距离,他很想看看,她和以往那些要杀自己的人会有什么不同。

        今日部下抓来一批燕国人,贺时渡忙着审问,不住南池,倒给了檀檀喘气的机会。

        檀檀觉得自己吃过一些苦头后,身体反而比从前好了许多。

        她病了只两天就痊愈了。趁着这两天贺时渡不在府中,她得以常常跑去平昌公主那里。

        昨日,平昌公主身边新添了一位婢子。檀檀和平昌本来在赏字,平昌忽然唤来那婢子一起欣赏。

        檀檀心中有些不情愿,本来,这只有她和平昌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小婢子瞎掺和什么啊。但那婢子对着古字说得头头是道,每句话,都说在平昌公主的心坎上。

        檀檀一句嘴也没能插上。

        中午平昌和檀檀用膳,没了旁人,檀檀才问:“那婢女是什么人啊?她真博学。”

        平昌道:“阿瑾是顾郎中的女儿,顾郎中因贪污案被定罪,家中女眷皆沦为官奴。阿瑾性情良淑,我不忍她受苦,便将她要了过来。”

        檀檀道:“那你可是博爱。”

        平昌反问:“你嫉妒了?”

        檀檀矢口否认:“当然没有。”

        可事实是当然有。平昌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希望平昌永远只和她一个人说话,什么婢子都不能分走她的友情。

        平昌正要开口,仆妇端着碗汤药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平昌吩咐阿瑾送仆妇离开,然后直接将那汤药倒进了花盆里。檀檀看着花盆里溢出的热气,好奇道:“什么药?你为何要倒掉它””

        “宫里送来的送子药。”

        檀檀愣了一愣,“你不想要孩子吗?”

        平昌笑了:“给贺家人生孩子,我疯了么?”

        平昌公主不爱贺时渡,也不愿嫁给贺时渡,檀檀是知道的。她小声而坚定地对公主说:“公主,这事我谁也不告诉。”

        平昌温柔地笑了,“我和贺时渡从未同床过,喝这药做什么。他府里有别的姬妾,那个兰娘最想怀他子嗣了,这药应该送给兰娘。”

        檀檀知道,兰娘是贺时渡的小妾,她对贺时渡的崇拜也是刻入骨髓的。贺时渡是天生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即便檀檀同他隔着那样深的仇恨,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檀檀刚从平昌那里回到南池,还没回自己的偏屋,就被唤去了贺时渡书房。

        他的书案上,笔墨都被搁置在一旁,正中摆着几张拓片残迹,贺时渡吩咐她:“给你一个时辰,将这些残片拼回原样。”

        檀檀猜不出贺时渡用意,但她又不想做这些费脑子的功夫,于是道:“我做不了这些的。”

        “不看看拓片上的内容,怎知你做不了?”

        檀檀这才敢将视线落在拓片上。

        “隔着那么远,看得清么?拿起来看。”

        贺时渡的声音慢慢悠悠,听上去有许多闲情逸致。

        檀檀听贺时渡的话,拾起一张拓片,她双眼渐渐发红,忍着不跟贺时渡喊出来,只是用很压抑的声音与他道:“你将柳侍郎如何了?”

        柳玉安是父皇的侍中,他那时唯一的职责就是为父皇从各地寻来的石碑拓片。

        檀檀时常在父皇书房玩耍,她最熟悉的场景便是柳侍郎与父皇对着一块腐朽的石碑,没有主仆顾忌地从高祖时期谈到上古时期,谈论历朝历代的文字演化,谈论刻碑的习俗,谈论古人书法文脉。

        柳玉安拓片功底深厚,尤其为一些权贵赏识,他当年因此留得一命,然而柳玉安并未因这些赏识而换取优厚的日子,赵国丞相曾对他威逼利诱,让他为赵国培养拓片的匠人,柳玉安不从,便被囚禁三年。直到这一年年初贺时渡一举攻破赵国,赵国未遗全尸,丞相举家逃亡,柳玉安又辗转落到了贺时渡的手上。

        “他一个没根的阉人,我能将他如何?”

        普天下的刑罚,无论对象是男是女,最有用的都是给生殖处用刑,柳玉安既然已经没了根,贺时渡也就无从下手。

        檀檀双手握着两张薄薄的碎纸片,仿若怀抱千斤重的东西,让她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贺时渡倒是对她生怯的模样颇感兴趣,他伸出手臂揽住檀檀的腰,檀檀一个不妨就坐进了他的怀里。

        “一个人没了生殖的器官,还有其他的。例如……”他的手掌轻覆在檀檀的胳膊上,隔着一层衣料,一抓满手柔软,“他还有双腿,有双手……”

        他的胳膊完全将檀檀的包裹住,手掌在檀檀手心握了下,她手心很凉,贺时渡用拇指擦拂去她手心里的冷汗,“想折磨或是折辱一个人,很容易是不是?”

        “可柳侍郎一双手珍贵过一座城池,能将这样一位贤人为己所用,天底下又有谁不会羡慕我呢?近日我得了一块千余字的石碑,除了柳玉安,想不出任何人能将上头的字完美摹拓下来。檀檀,替我说服他,我便放过你娘的骨灰。”

        檀檀才不信他,她已经将娘埋到一个很安全隐蔽的地方了。

        “弄衣巷西口第三棵槐树下,檀檀,你是将你娘埋在了那里吗?”

        他语气很轻地凑在檀檀耳边,说罢轻嘬了下檀檀珍珠白色,几近透明的耳垂。

        “贺时渡,大司马说过,不准人伤害我娘的。”

        她一急就全都露馅,直呼他的名字,忘记他的身份。

        “檀檀,现在秦国只有一个大司马,以前的大司马被你娘害死了,死人的话都不作数的。”

        檀檀的手还被他覆着,他很轻易感受到自己握住的那小小手掌攥成了拳头,捏住了二人不知属于谁的衣角。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她重复了两遍,一遍说服自己,一遍说服贺时渡。

        贺时渡浅笑着低头,在她惨白的脖子上吮咬了起来。

        他的轻亵的举止唤起了被檀檀刻意遗忘的记忆,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檀檀痛苦地承受着,却还是想问个究竟。

        “不这样对你,怎能给你个杀我的机会?”

        贺时渡并未有更多的举动,他还不至于对檀檀这样的小丫头急色。

        除了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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