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他们”
“好久不见你出来玩啊。”巴雄递给他酒,“稀客稀客。”
阿崇接过那瓶啤酒,笑了笑,“没时间啊,要挣钱,不像你可以闲,要养活自己。”
酒吧里面闹得很,即使坐得近还是要扯着嗓子说话。
“得了,你有多少家当我又不是不知道。”巴雄夸张地拍他肩膀,“但我怎么听说你要跟帕颂他们分账了?曼谷那个店不想做了?”
阿崇这次只回了一句:“差不多,想试试做点别的。”
巴雄看他答得含糊也就不再问,似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夸张地问了一句:“对了,你们宁宁呢?今天没有来吗?”
每次听泰语发ningning这个音阿崇都觉得非常好笑。
“最好别在他面前这样叫他,他会生气。”阿崇说,“他应该还在学校忙他的事儿,最近好像学业繁重。”
“啊,对,你们宁宁是高材生。”巴雄说完,他们这桌又有几个朋友来,他拍了下阿崇的肩膀,站起来去招呼朋友了。
阿崇远远跟那几个人笑了笑,懒得坐过去,不熟。
确实很久不来玩了。今天感觉也没有什么激情,他靠在卡座边上端详了下舞池里的盛况。右边那撮长得奇形怪状的男人大概是喝大了,脱了上衣扎堆扭来扭去的,有几个已经亲上了。
阿崇移开视线。手心里的手机震了下,他低头看,宁宇发给他:我快到家了,有什么要带回来吗?
阿崇看了眼时间,啧,都快十点了。阿崇偏着头单手打字回过去:我不在家啊,我在XXX。
然后消息很快就回过来——
Ning:?
Ning: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从学校出来就直接过去找你,离学校很近。
哦,你也没问我啊,阿崇心想。
有人端着酒过来打招呼,阿崇和对方喝完一杯啤酒,再拿起手机看已经有一堆消息了。
Ning:我能过来吗?
Ning:我今天有个活动,活动弄完又被同学叫走,上次跟你讲过的,我们要去参加那个ACM的比赛,最近在准备这个。
Ning:你饭吃了吧?没吃饭别喝酒啊,上次就胃疼了。
Ning:我打车过来接你?还是你想一个人玩?
Ning:跟哪些人啊?
唠唠叨叨的。阿崇没忍住笑了下,只回一句:我今天骑车来的。
那边的宁宇秒懂,立刻回复:我马上过来,你少喝点,待会儿我来骑车。
阿崇放下手机。DJ换了首很吵的歌,他们这桌离音响太近,阿崇被声响震得有点不舒服,索性站起来去外面调酒台透气,顺便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这酒吧有一半是露天的,调酒台就在外场。阿崇踏着音乐晃出去,顶上的光五颜六色地随着灯球晃,照在人们脸上。
左侧是厕所,路过时阿崇余光看到有三个外国人围着一个女孩儿,那女孩皱着眉想往前走,好像是不认识对方。
本来不想管,结果他余光又看到那个有些胖的欧洲男人动手动脚的。
没思考太久阿崇就走过去了。
他把那个女孩儿和另外三人隔开,又将边上那个一直往女孩儿腰上碰的手拍开,淡淡用英文说:“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
这女孩儿用香水,甜腻腻的,混着酒味儿。阿崇闻不惯这味道,皱了下眉,拽着她的包链子往外边走,没再多说。
结果才走到出口那儿,那姑娘立刻不配合地甩开了他的胳膊,很不客气地说了句:“你谁啊!谁认识你啊!”
唉,救了你还这样,这是不是叫过河拆桥?
她泰语说得一般,带着点醉意。阿崇仔细看了看她的五官,试探问:“中国人吗?”
那女孩儿抬起头看到他的长相,似乎是惊讶了一瞬,随即脸又沉下来,凶巴巴地说:“是又怎么样!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人!”
好吧,我的错,我多管闲事。阿崇摊手:“只是想帮你个忙,不然你今晚要被鬼佬骚扰很久的样子。”
那女孩儿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结果没站稳被脚下高跟鞋绊了下差点摔倒,阿崇只能顺手扶她一把,结果这女孩儿大力推开他,然后蹲下来,突兀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哭了。
她哭的声音哀哀的,居然神叨叨地开始喃喃自语:“我真的有病,不会喝酒还来喝酒,不会穿高跟鞋硬要穿,这鞋子这么难穿……”
越哭越大声。
在这声音里阿崇想着,会让女生崩溃的事情似乎都很奇怪,她好像在因为一双鞋子哭。
也可能不是吧。
反正也遇到了,阿崇心想。
他弯下腰,跟女孩儿说:“我请你喝酒吧,再请你吃一个果盘,再送你一晚好心情。”
那女孩儿不理他,还是自顾自地哭。
阿崇还是耐心试图搭话:“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呢?我送你回家好吗?”
那女孩儿还是不理他。阿崇索性蹲下来,从兜里掏出烟抽,一边抽一边看她哭。
烟抽到一半女孩儿的哭声才慢慢停下来。
她抬起头,下巴抵在手臂上,看阿崇抽烟。
这女孩儿皮肤有点黑,眼睛好看。好像不太会化妆,也可能是妆哭花了,这会儿脸很滑稽。她前一秒哭,下一秒又呆呆地盯着自己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看着像是喝醉了的状态,只有眼睛很冷静。
阿崇笑着看她,说:“哭完了吗?”
那女孩儿说:“哭完了。”
“你哭的时候非常丑。”
女孩儿低下头,“哦。”
阿崇把烟灭掉。他问:“你叫什么?”
那女孩儿沉默了下,答:“我叫安娜。”
-
她面前这个说自己叫阿崇的男人说:“如果你是一个人来的话,你还是喝饮料比较好,喝太多酒有点危险,再晚一点这里会很乱。”
她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这个叫阿崇的男人又侧过头跟一个路过的酒保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眼尾上挑,很精神的样子。从自己这个位置看过去,他的耳钉很亮,有些招摇,笑容也是。
可是等他说完话,转过脸,眼垂下来时,表情会慢慢沉下来,有些锐利。这人似乎有些奇怪,当着人是一个样子,面对他自己的时候又是一个样子,难以捉摸。
桌边有一盏复古的装饰香薰蜡烛,灯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跃。周身有些嘈杂,她看着他,感觉这个男人似乎变成了一幅画,会动的那种。
她看得静下来,慢慢地问:“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阿崇笑了,“这话很老土,而且好像都是男士搭讪的时候才说。”
她问:“你用这句话搭讪过别的人?”
阿崇想了下,“我好像没有。我喜欢什么东西不会直接说,我更喜欢做。”
她说:“我也是这种人,小时候我过生日,妈妈带我去逛街,问我是不是想要某条裙子,我其实想要,但我开口说的却是我不喜欢那个颜色。很奇怪,明明想要,又非要说不想要。”
阿崇点头,拿出一盒烟,“我好像也有你这个毛病。安娜,你抽烟吗?”
她摇头,“我不抽烟,你抽吧。”
她不叫安娜,只是出门在外的时候是安娜,她其实叫塔娜。她是蒙古族,这个名字是珍珠的意思。在外面她要保护自己,所以她在陌生人面前是自己也陌生的安娜。
她问他,“你很喜欢来酒吧去营救遇到麻烦的女孩子吗?”
阿崇点了一支烟。他看着她,说:“那你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她摇头,说:“我从小胆子就很大。刚刚就算你不来我也不怕,我包里有喷雾,有一把我藏的小刀。如果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反抗。”
阿崇笑了,“挺好的,有防范意识。现在看你很冷静啊,刚刚为什么哭呢?”
她装作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跟我聊这个。”
“我们陌生人聊天,还能聊什么?”阿崇说,“大概是因为我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人突然就哭了吧。”
她想了下,小声说:“我今天早上结束了一段两年的感情,中午回宿舍的时候跟一直相处不好的室友吵架了,下午又被教授说论文写得狗屁不通,给家里人打电话又刚好碰到爸妈因为弟弟上大学的事情吵架。其实这些事情已经在我的生活里发生很久了,一直有预兆,我从来没有哭过,只是觉得心烦,但刚刚突然就哭了,似乎是因为那时候崴了下脚,又似乎因为别的,我也不知道,奇怪。”
说完发现……好像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想着。
阿崇点头,“人好像都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突然崩溃,很正常,不奇怪。”这时候服务生上了一个果盘,应该是特意嘱咐过,果盘被摆得很好看,阿崇推过去,“请你吃,多吃水果,少喝酒。”
她说谢谢,拿起一片西瓜吃掉。
“你一个人来这里猎艳吗?”她说完皱了下眉,“这个词好土,对不起,你懂我意思就好。”
阿崇喝了一口酒,笑了笑,“不是的。我以前倒是喜欢出来玩,那时候是一个人所以无所谓,天天出来喝酒。后来我有家了就变成偶尔出来玩,单纯来喝酒而已。”
有家了,是个很奇怪的说法,谁没有家啊。她看着这男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思索了下,问:“你结婚了还一个人出来玩?”
阿崇说:“是因为我老婆最近很忙,每天回家都九点多十点,我在家无聊就跑出来玩一下,顺便等他等下来接我回家。对,你可以理解为我来这些场所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老婆来接我。”
她笑了,“你听起来有点粘人,还很狡猾。”
他顿了下,露出个无所谓的笑,补充说:“我习惯搞点事情让他时不时紧张一下,坏习惯。”
他讲话的时候很平静,与这个地点有些违和。
“让喜欢的人紧张你吗?”她跟着笑,“好像是没自信的人喜欢玩的小伎俩。”
阿崇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吧。可能一开始是那样,但时间久了我倒是发现他喜欢我对他……那样,奇怪吧!有人会喜欢那种紧迫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喜好对不对?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有的人喜欢被需要,而有的人喜欢被给予,属性问题。”
她没太理解,问:“喜欢你对她哪样?”
阿崇一直在笑,他说:“喜欢我对他作。也就是大家口里的什么若即若离吧,他最喜欢这样了!有点受虐倾向吧。”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是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才会紧张吧。”
阿崇语气自然,说:“那不然呢。”
“听上去对方更爱你。”
“或许吧。”他皱了下眉,“我好像对爱这个字眼有点过敏,有点不喜欢这个字,抱歉。”
不喜欢爱这个字?
“人都需要爱吧,爱是很好的。”
阿崇看上去很无所谓。
“没有那种东西其实也能过得不错。”
她思考了下,问:“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字呢?”
“也不是对那个字有意见,只是不喜欢爱衍生出来的关系。像枷锁,有点麻烦。”阿崇说,“况且……可乐都是第一口最好喝,我觉得人和人相处最完美的状态就是刚刚认识的时候,比如现在,比如……你和我的现在。”
她心里莫名一动,感觉被对方的语气戳中了一秒,令人恍恍惚惚的。
这个男人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像是天生的。那是一种让人想陷进去的气质,会时不时就从举手投足里窜出来——举动,言语,目光,都是。
但悸动也只有一秒,因为下一秒对方无名指上的戒指晃了晃,刺眼。
“这样啊。”她点头,“可既然你喜欢新鲜感,那你如何忍受你和你老婆的关系?”
他的话有哪里不对,似乎逻辑不通。
“怎么能说忍受!”阿崇失笑,“其实我跟他很少有矛盾,大概因为我老婆很擅长解决矛盾,他是个粉碎困难永动机,喜欢挑战难题。”
……真的吗。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没有矛盾吧!”她换了角度质疑,“生活琐事最磨人,太多事可以吵架了,谁做饭,谁洗碗,谁做家务……”
“我没说我们没有矛盾啊,”阿崇适时接话,“不过生活上我们不怎么吵架,毕竟我在家不做家务……怎么这么看我!我老婆有洁癖和强迫症,他才不让我做这些。”
她默然,问:“那别的事儿也是对方让着你吗?”
阿崇不同意这个说法,“怎么能说让着我,我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应该说我在被照顾,而对方也喜欢照顾我啊。”
口吻很随意,但就是听出了炫耀的意思。她心想,这男人真是……看上去就是被人惯着的。
“感觉你们的关系不太公平。”她叹了口气,说完又反驳自己,“不过人和人之间好像就是这样,谈不上什么对等公平,都是你情我愿。”
阿崇说:“是啊,两个人在一起要怎么公平,把感情放到秤上面斤斤计较你多一点我少一点?又不是买菜。太理性不好,感情是很情绪化的东西。”
她想了下,说了句好像不太合适的话,“你看起来像不会结婚的人。”
“这样吗。”阿崇笑,“其实我也不算是结婚了,我不喜欢那种关系。你可以……理解成我有个必须要回去的家吧。”
她突然对这个男人好奇了。
但她没有突兀地问。她想,陌生人之间聊天应该先交换自己的诚意,或许我该先讲讲我自己。
可我好像没有什么好讲的。
“这样讲可能有点冒犯,但一开始我对你不太友好是因为你有点像我前男友。”她说,“我前男友是个很奇怪的人,总觉得你们身上有那种同类人的味道。他很聪明,但聪明好像都用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其实他长得也不帅,反正没有你帅,但就是有很多女的喜欢他,可能也有男的。”
阿崇点头,他插了句话,“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选择来跟你说话的原因是你的眼睛长得像我老婆。”
她笑了下,心想这人说话有点厉害,不让人的。她接着说:“我跟那个人在一起很久,今天早上分手了。是我跟他分手的,因为我发现他跟我认识的女生睡觉。其实……其实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只是我必须要把这件事进行下去。你理解吗?”
她讲的时候发现自己很平静,对面的阿崇也很平静,他们似乎就只是讲述者和倾听者。
面对这个男人,她突然觉得轻松起来——一个在过去分秒啃噬自己的故事,对一个陌生人讲出来时自己居然也成了那个故事的陌生人。
阿崇点头,很耐心地说:“好像能理解一点。”
她继续说,这次表情变得有些难过。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对我很好,但还是要跟别人睡觉。”她喝了一口酒,“他好像可以把自己的爱分成很多份,贴上不同的标签送给不同的人。可我不是,我不能接受自己只拥有他给出的某一份。”
阿崇想了想,“我可能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发言权。我对感情比较悲观,总觉得所有关系如果是以爱为前提建立的话……下场可能都会很不堪,所以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
她觉得矛盾,“那你还结婚了?”
“我说了,我没结婚。”阿崇笑起来,“叫他老婆是习惯了,我觉得很可爱啊。你也可以理解成……他是我的例外吧。”
没结婚,叫对方老婆,怎么有点奇怪,有点土……还有点幼稚。骗人的吧,已婚男装自己未婚。
不过她有点好奇,“你的例外?什么例外?”
“我大多时候把对方当成家人。”阿崇转着酒杯,“就是说,我觉得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他是我爱人。我觉得对我们的关系厌烦的时候,他是我的家人。家人会吵很多架,闹很多矛盾,但人总不会整天想着离开家人对吧?爱人就不是这样了,爱这种东西轻飘飘的,会消失,有点脆弱。”
她笑了下,“好老土的用词,爱人。”越来越土了。
阿崇怔了下,也笑,说:“好像以前老一辈会这样称呼这样的伴侣?好吧,我可能老了,比起你。”
“不会,你这样一说我就觉得这个词很好听,没有那么随便,很温柔绅士。”她随口称赞,又问,“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你想讲的话可以说说,我挺好奇。”
阿崇想了下,说:“他追我,买好多吃的,发短信,送东西……也没有很特别,都很老土。”阿崇又想了下,笑了,“那时候他每天都装得很有礼貌,但我总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憋着打算用什么残忍的手段让我答应他,眼神反正怪吓人的……我老婆有点一根筋。哦对了,他会读书给我听,也很俗套。”
“大多数人的爱情故事都很俗套。”她转而奇怪起来,“读书给你听?”
阿崇点头,“嗯,读书,小说之类的。我其实也不是很能听进去,以前他给我读书的时候,晚上,我们打电话读,我会一边听他读一边打游戏,还……。”
她笑了下,“我是不是算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了。”
阿崇点头,“算是交换你的故事。”
她点头,看到阿崇讲这些的时候眼睛变亮很多。但说的到底是真的秘密还是假的秘密?好像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只是交换彼此愿意给出的故事。
他们碰了一次杯。
她问:“那你喜欢你老婆什么?”
阿崇想了想,说:“不清楚。好像有时候不喜欢他……但是有时候很喜欢。他这个人啊,说他笨吧,但他又算是很优秀的人,别人眼里的那种模范学生,天天上台讲话的那种。说他聪明,可是他在我面前就很不聪明,整天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我随便招他一下就像个傻子,没有智商。”
她笑,“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阿崇耸肩,“也许吧。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喜欢玩木艺,你知道吗,木头,他可以一个人拿着一块木头玩一个晚上。我们看电视都看不到一起去,吃东西也是,我喜欢吃酸的辣的甜的,他喜欢吃很清淡的菜。感觉是不太适合……每一天我都觉得明天我们就会一拍两散的那种不适合。”
她沉默了下,说:“你说的每个字都是你们不适合,但你一直在笑,好像在说你觉得很有趣。”
“是很有趣。”
他不再说了。
她这才问,“那你喜欢她什么啊?”说完她又意识到,“不好意思,我一直在问这个,不想说也可以,我只是好奇。”
“也不是不想说,因为我也说不上来。”阿崇说,“可能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想弄明白这件事。也或许这种事真的不需要什么原因吧?我也不知道。”
是吗。她看着他,心里有种感觉——他似乎只是不想告诉自己。或许吧,或许那是个不能说的人。
她扒拉两下香薰蜡烛的底座,用手晃了晃那一小簇烛火,照在阿崇脸上的光也晃了晃。
这个男人的气质很奇怪,讲话的时候缓缓的,声音里面也有笑意,有些肆意的感觉。但他沉默看着某一处时又很静,眼睛里好像有思想。
是一个会在某个东南亚城市的酒吧里请陌生人喝酒的男人。他身上似乎也有这个城市的味道,潮热的,热得人开始糊涂。
这个夜晚有酒精和带着热气的风做配角,很适合发生些什么,而与一个神秘健谈的英俊男人交谈,实在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可惜的是对方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阿崇突然问:“你想起你前男友了吗?表情变得有点难过。”
她想了想,慢慢点头,说:“不提了,我的感情太失败了。”
阿崇说:“人不会永远失败。你如果不服气,那一定要找失败的原因。自己的对方的都要找,总结归纳,下次就不会再摔跟头。”
“原因?”她顿了下,“我觉得可能是我家人对我的教育有些问题。我妈妈就是个有些懦弱的人,我爸爸出轨,她装不知道,长大后我就是另一个我妈妈。你能想象吗,我甚至害怕前男友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出轨,很奇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不甘心,我觉得再拖下去我会崩溃,我先说了分开,就好像我赢了什么一样。”
阿崇想了想,说:“其实不能把这个事情怪给你妈妈吧,没有人会教你怎么去爱别人。”
她思索了下,“那这是天生的能力?”
阿崇想了想,“也不对……这种事情很难说清楚,用我老婆的话讲……大概是做题要讲方式方法,爱也是,要总结经验再互相进步。”
她点头,“这是你们不合适还能在一起的原因吗?一直总结归纳?”
阿崇表情有点无奈,回答说:“那肯定不是吧!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也刚好喜欢他,不合适也有不合适的相处办法嘛。安娜,其实可以把这种事想得简单一点,不要让自己太复杂。”
“好。”她点头,“你的逻辑很奇怪。但我羡慕你的奇怪,我们该喝一杯酒。”
他们碰杯。喝之前阿崇拿了果盘里一颗葡萄丢进酒杯里,她学他也丢了一颗进去。
他们对视一秒,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起笑了笑。看着杯子里的葡萄下沉,她心情却飘了起来,开始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很美好。
酒让人兴奋。她眉毛扬起来,说:“你有没有去过草原?我家住在草原上,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牧民,我家里有很多羊和牛。后来他们离婚我就跟我爸爸去了大城市,因为我爸我才有机会看到很大的世界,能一直读书……所以我没有那么讨厌他,如果不是他我可能要在老家一直喂羊。草原很漂亮,但草原太大了,大得有些孤单,很少能见到新鲜的东西和人,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跟人说话,跟路过牧场的人说话,跟牛说话,跟羊说话……这可能也是今天跟你说那么多的原因吧!我在你身上找到我小时候那种想跟人说话的感觉了。”
阿崇听得很认真,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安娜是你爸爸取的名字吗?这个名字好西式。”
她愣了下,眼珠转了转,说:“是啊,可能他也想要我洋气一些。”
“我去过草原,夏天去的,蚊子好多。”他顿了下,“我要找时间和我老婆去草原看星星,你有推荐的城市吗?”
她眉飞色舞地开始给阿崇介绍她的家乡。她讲牧场,讲草原上的星星,讲草原上的吃食,讲她们民族的风俗习惯,此刻被语言建构出的草原让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些。
他们已经喝完两杯酒了,都表示还想喝。
她问:“你爱人长相好看吗?”
阿崇转着酒杯,说:“算是好看吧,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长相,但你们女生应该会很喜欢。”
她心想,女生或许会喜欢,那应该是那种身材很好五官很精致的女人?女生也会羡慕的那种。她托着脸,“肯定很好看,你就很好看了,对方也不会差吧!”
阿崇刚要说话,结果看到这女孩儿的目光定在某一处,表情有些震惊。
她压低声音说:“天哪,你快看那个人……就走进来那个,你背后,左边……对,穿制服那个。”
阿崇转头过去看到人,他怔了怔,笑了一下。
视线里那个人走进酒吧两步就被保安拦了下来,大概是觉得他是学生,要看他成年没有。
她继续说:“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
阿崇挑了下眉毛。
他换了个坐姿,问:“哦?你认识?”
她摇头,“我只知道他叫宁宇,在国际学生里面挺厉害的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不是一个专业,只是进学校的时候他来给我们做过新生演讲。”
阿崇点头,“这样啊。不在一个专业你都知道他吗?”
她抿了下嘴,“知道啊,很优秀的人在哪里都很突出吧!他真的很夸张,听说绩点年年全满,之前还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个什么羽毛球比赛得了金奖,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吧!我听说他本科是X大的,不知道怎么来这里读书了。”
阿崇笑,也点头,“是啊,好奇怪。”
她八卦起来,“他怎么穿的校服啊……其实我好难想像这种人会来酒吧玩,原来学霸泡吧成绩也能这么好。”
阿崇继续点头,“是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探头探脑地往那边看,又说:“我同学都说他帅,但我总觉得他看着有点……距离感。”
阿崇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对,看起来真是好高傲的一个人。”
“对吧!”她说,“就是很高冷的感觉。”
“对,看上去好拽,一点亲和力都没有。”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学霸的长相就换了话题。之后她开始听阿崇说酒的种类,没再聊学校里的模范学长。
奇怪的是她余光看到那个穿了一身制服、相貌英挺的厉害学长抬眼四下找了找,然后慢慢走近他们。
她有点不自在。在外面玩遇到学校里的人,就算不认识也会有奇怪的感觉。
她以为这个学长只是路过,结果她看到对方径直走到那个说自己叫阿崇的男人身边,拉了一个椅子,把书包放到靠椅后,坐下。
她拿着酒杯发愣。
阿崇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宁宇,语气夸张:“欸,这是谁啊!”
宁宇正掏出纸巾擦汗,他瞥了一眼对面的女生,也笑了下,“是啊,这是谁啊。”
阿崇说:“安娜,你不跟你学长打招呼吗?”
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说:“学长你好,我叫塔娜,我……我是XX级XX系的,你来给我们代过课。”
宁宇缓了下,只是语气依旧生疏,“是吗,那好巧。”他拿了一块果盘里的水果吃,又看向阿崇,“认识?”
阿崇却不看他,转头问女孩儿:“哦?原来你叫塔娜?”
她没有不好意思,只答:“都是我,你叫哪个都可以。”
阿崇没纠缠这个问题,转过头问宁宇:“学长,我今晚听说你是X大毕业的?”语气戏谑。
宁宇看了女孩儿一眼,失笑道:“谁说的?谣言吧,我本科是XX大的。”
她尴尬地吹起彩虹屁:“真的吗!好学校,好厉害!”
阿崇撑起头,又老神在在地问:“学长,听说你羽毛球得了金奖,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的是网球得了奖?”
宁宇思索了下,疑惑道:“确实是网球啊。”
阿崇看向她,笑得戏谑,“不信谣,不传谣。”
她讪笑,逼着自己继续胡吹宁宇的彩虹屁:“学长好厉害啊!”
阿崇看两眼这女孩儿,笑笑不再说话。
宁宇坐下后她就有些不自在,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地喝。
宁宇今天似乎是穿了他们学校的制服,挺正式的一套,领带皮带都有,这么一打扮感觉年纪更小了,他还戴了个黑框眼镜,目光透过镜片穿过来,看上去很是理性温和。
阿崇问:“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下午有个活动,要跟领导拍照,没办法才穿的,赶着过来就没换。”宁宇没多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看上去有点奇怪对吧。”
阿崇示意他看边上,“周围的人都在看你,宁说呢。安保跟你要护照看了吗?”
穿着校服来泡吧……脸又招人,这一走进来周围人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宁宇点头,“检查了护照的。”他没再多聊这个话题。
阿崇突然好奇:“你今天参加什么活动?”
宁宇顿了下,在思考在别人面前讲这个合不合适,最后还是说了:“颁奖学金的,让我去致辞。我也不想去,但院长说要照相,又说我比较上相。”
阿崇点点头,没再问了。
她听他们说话,有些小心地问了句:“学长今年又是特奖吧?”
宁宇转头看她,她下意识身子坐直了些。
“没有,上学期有一科没有考好,没拿到特奖。”
闻言她有些惋惜,“那好可惜啊,感觉你一直是第一名。”
宁宇刚要接话,结果阿崇插了句:“谁规定要一直考第一,差不多就行了,尽力就好。”
宁宇默默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但没说什么。
她暗暗打量这两个人。她看到宁宇动作自然流畅地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放到阿崇面前,没有说话。
因为那颗糖,她开始觉得他们气氛奇怪,像……
接着宁宇又掏出一颗糖递给她,说:“忘了给你,塔……娜是吧?请你吃糖。”
她说谢谢,剥开那颗大白兔奶糖吃掉。牙齿咬合,和软糖的甜纠缠在一起。
抬头看,她看到阿崇没有去拿那颗糖,是宁宇拿起了那颗糖,剥开,喂到了那个男人嘴边。她看到阿崇这才张嘴吃掉那颗糖,而且居然在看自己。
他一边吃,一边对她笑。
于是她也笑了下。
酒吧很吵,但面前这两个气场不太一样的男人周围却很静,他们似乎很熟悉彼此,连话也不必多说。
她忽而感到周围涌现出一阵暧昧湿热的味道,空气里全是。来源是他们,可其实他们此刻沉默着,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气氛让人坐不住。
嘴里的糖甜得腻人。她看了一眼酒杯里的葡萄,识趣地说:“我好像该走了。”
宁宇看了眼时间,问:“现在这个点……有人来接你吗?”
她摇头。宁宇又问:“你住宿舍?”
阿崇拍了下他的头,“你管人家住哪里。”
宁宇笑了下,看回去的目光在她眼里居然有些低眉顺眼的意思,“好吧,我不说了。”
“你怎么不管管我。”阿崇语气散散的,“我好可怜,老婆天天忙,我没人管,还要在外面吃饭,什么人间惨剧?”
宁宇笑了下,轻声哄了句:“等下周他就忙完了,赢了奖金给你买果冻吃。”
腻死人了。她终于确定了,又心想,我不想吃狗粮。
但她好奇,问:“学长参加什么比赛?”
宁宇简短讲了那个阿崇听不懂的ACM。
她听完真心实意称赞了句:“学长真的好聪明……我一个外院的都听过你。”
宁宇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种赞美,阿崇帮他接起话——
“你这话不周全。再聪明的人也是要努力的,你只看到他的成绩就说他聪明,怎么不夸人家努力呢。安娜,越努力越幸运,你觉得那些聪明的人很轻松,但其实再聪明的人也要努力用功的。”他看了眼宁宇,“宁说是吗?”
宁宇笑了笑,“是,我运气很差,只能努力。”
她也只能说:“是啊,要努力。”
接着她看到宁宇放在桌子下的手动了动,可能以为自己看不到,但她觉得他应该是牵住了在说话的阿崇。
不知是为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一些酸酸的羡慕,带一些惆怅。她觉得自己心思不对,怎么见不得两个相衬的人幸福么?她转念安慰自己,不是的,我刚失恋,我就是心里有些怅然若失,看别人幸福也想哭。
他们会牵着手回家吧?他们有一个家。
她站起来道别。
高跟鞋是新的,穿着很不舒服,可能还磨破了脚。她喝得不少,面前这两个男人的面目在视线里有重影,两个影子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地缠在一起。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自己的家乡,那一片草原。
最后他们还是把她送出了酒吧,还替她叫了车。坐上车前,阿崇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要再见了,陌生人安娜。”
他还是叫她安娜。
她看到宁宇站在路边看他们没有上前,小声问:“他就是你的那个例外吧?”
阿崇的脸在夜里很模糊,她看不太清,只记得那个很亮的耳钉。
他好像点头了。
“你还说不适合,我觉得你们很适合啊。”她重复,“很适合的。”
阿崇笑,“谢谢啊。”
因为那个笑,在那一刻,她愿意发自内心地祝福这个短暂经过自己生命的陌生人。
“有机会你一定要和学长去草原上看看啊,星星很漂亮的。”
阿崇说:“我会的。你小心点,以后走路不要摔跤了。”
她点头,“我会保守秘密的。”
阿崇大概觉得她没完没了,笑着说:“再说下去我和他没办法回家了。”
“对不起啦。”她也笑笑,“谢谢你请我喝酒,也谢谢学长的糖,再见。”
“不客气,”阿崇说,“再见。”
这一晚的故事再见了。
阿崇替她关上了车门。
车启动了,把这一晚的安娜带走。她在车上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看——
一个她偶然遇见的男人,一个学校里成绩很好的学长,他们站在那家酒吧的灯下接吻,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背景。
这一幕很好看,她不意外,感觉也理所应当,这个地点就该是让他们接吻的。
嘴里还有糖的甜味,她看到那个吻,感觉空气也是甜的,还带一点喝过的酒香。
那两个身影在她的视线里越变越小,车拐了个弯,她彻底看不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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