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试图去握住风,是阿崇独处时乐此不疲的小游戏。
他喜欢在洗过澡后坐到风扇前,闭上眼,或者用什么东西盖住眼脸,然后张开手,去感受机器制造出来的微风拂面。
那是他跟自己对话的时间。他会在那阵风里允许自己不切实际地想象、或是为某些不堪的东西忏悔自省,等头发干了,脸也被吹得冷了,阿崇会关掉风扇,重新让热气包裹自己,思绪也同时回到现实。
对于阿崇而言,身体对炎热的记忆才是真实的,要是太凉快太舒服了,反而会不太适应。师父也常用类似的话警醒他,大概是说人不能让自己过得太舒服了云云,毕竟忍耐炎热本身就是一种修行,可以静心。
喜欢旧风扇或许是奇怪的喜好?反正阿崇喜欢留有记忆的东西,比如复古车,比如老式唱片机,也比如这台旧风扇。
这台旧风扇是那年他把那33万给三姐以后得到的礼物,也是三姐第一次买东西给他。坏过三四次,阿崇固执地把它留了下来,自己把它修好,每次把自己洗干净就来吹一吹,吹个心静。
热也很讨厌,炎热好容易让人烦躁和心不在焉。
这个城市仿佛永远都是夏天。有人因为炎热懒散,有人因为炎热躁动,阿崇觉得自己应该处于懒散和躁动的平衡里,也类似他的生活,动静夹杂,是变换的状态。
在阿崇眼中,这座城市本身是丑陋的,可讽刺的是它居然有个别称叫做天使之城。几乎无法感觉到季节更替的一个城市,街上全是湿热的空气,市场里兜售着有甜腻气息的热带水果,那是这个城市向所有人兜售的夏天。
什么土地养出什么样的人,阿崇被这地方养大,但不太喜欢这个‘母亲’。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他的家在中国,可惜的是那个家没有人在等他。
他往日会在旧风扇的风里回忆过往。风把他带到从前。从前,从前他在蒲团上读经,在陌生人的皮肤上刺符,为来往停留的人按摩,划破有钱人的口袋,在夜晚给陌生的流浪汉递出一根烟。
想从前思绪就容易散,阿崇想得有点困。
耳边除了风扇单调转动的声音还有些细碎的声响,大概是宁宇在收拾什么。其实宁宇做家务很安静,拿东西也习惯轻拿轻放,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一样。这段日子阿崇开始习惯家里有这种声音,有存在感,但是不吵,而且怪的是这种声响很容易就会让阿崇松懈下来。
宁宇会把他的家收拾得很整齐,无论弄乱多少次最后也会被收拾好,而且他还不会有抱怨。阿崇还想过,要不要雇宁宇来帮他看家?他现在的工作一出班就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如果把家交给这个人,好像可以放心。
想这些就越来越困。腿上的公主时不时蹭他一下,阿崇闻到甜味,应该是宁宇又在烤蛋糕。
他喜欢吃甜食。理由也很简单,小时候想吃但没人给买,长大后就自己给自己买。也不是经常吃,师父让他自我约束,所以大概两三天吃一次。但宁宇来了以后天天做甜点,他的自制力很自然地没了,会告诉自己吃吧吃吧,反正我生病了我受伤了,我要休息。
坐着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阿崇感觉嘴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眼。
其实看不清东西,他在脸上盖了条丝巾,但能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手指在摸自己脸的轮廓。
动作真的很轻,所以阿崇觉得脸很痒。这人像是在用手指描画他的五官,是很珍惜的那种力度,空气都能跟着静下来。
那此刻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阿崇觉得自己大概能想象,但他不想看。
下一秒那条丝巾被轻轻地掀开了。
避无可避,他们只能把目光撞到一起,
宁宇看人的时候很静,尤其这样专注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会看得人有点受不了,反正是把阿崇看清醒了。
视线里的宁宇晃了晃手里的丝巾,对他说:“在中国古代,这叫掀盖头,是成亲的礼数。我刚刚不小心掀了你一次,你说怎么办?”
哦,会说骚话了,长进了。
阿崇把三姐那条丝巾抢回来,笑着回:“不是吧,我记得掀盖头之前应该还要什么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你这直接就掀盖头,有点不合适吧?”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不仅中文变好,还变成了国学通?薛定谔的中国话啊。”宁宇直接跪上了沙发,岔开腿把阿崇圈在下方,脸又压进了点,“我觉得很合适,没什么不合适。”
阿崇心想宁宇大概这两天憋坏了。共处一室,又还要帮自己洗澡什么的,有个擦枪走火那是再正常不过,但由于两人因为一些奇怪的理由都在装作无事发生,每次开两句玩笑就过了,但今天这是……
也不知道刺激这人的点是什么,奇奇怪怪的。
阿崇把脸靠近宁宇一些,作势要亲的时候又停住,然后头又往后退了些。
短短一两秒,宁宇的神情变了好几次,阿崇觉得很好玩。
他刻意把声音放得很轻,问这根逢春的木头:“那你教教我,要是我们成了亲,你要怎么叫我?”
宁宇愣了大半天,阿崇等得不耐烦,伸手拍了他屁股一下。
“问你呢。”
宁宇上一秒还有些强硬的气势像是被阿崇这轻轻一巴掌拍散了。这个姿势很容易让他想起一些旖旎的回忆,就算只是想想,那种被支配的感觉也还是记忆犹新。
宁宇目光低了些,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好像是叫……相公……还是官人什么的……吧。”
阿崇哦一声,又靠近去看宁宇的脸:“为什么有一个‘吧’?”
就这?
不禁逗。
宁宇被撩得腿都软了,勉强道:“……相公。”
阿崇哦一声,才说:“原来是相公啊。那可以从相公的腿上下去了吗?”
宁宇这次放弃了脸皮:“……我不想下去。”
阿崇这次不讲话了,就似笑非笑地盯着宁宇看。
看了没十秒,宁宇自动默默地从他腿上起来了。
阿崇在等宁宇失望和不满,但他没有等到。宁宇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又复而盯着他的脸看,和以前一样。
其实阿崇习惯了看别人失望。他遇到过极端一些的,会把失望的情绪发酵成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比如阴阳怪气地发脾气,比如像个怨妇一样地哭,闹,报复。
喜欢他的人很多,所以他惯性会在众多的喜欢里挑拣,在他看来,就算是国王的儿子跪在自己脚边,也要看自己心情决定给不给舔。他过去吃过很多苦头,就不想再因为感情受一点委屈,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
宁宇奇怪的地方是,他好像在享受那种……在别人看来会觉得不公平和不舒服的服从感。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个呢。他好像不是要索取,他要什么?
如果有什么人让你挑不出毛病,那也很不对劲,所以阿崇觉得不舒服。
他们在有些尴尬的气氛里坐了会儿,谁都没开口。
阿崇心想,或许今晚应该告诉宁宇不要来了,再这样处下去好像有点不好收场……他感觉自己快没办法控制这段关系了。
要怎么说需要好好想想。
他旁边的宁宇看了半天趴在他腿边的猫,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小刀递给他,说:“来切蛋糕,今天做了个特别的。”
阿崇只能去看那个所谓特别的蛋糕。奇了怪了,看上去很普通,甚至没有任何装饰,阿崇没有看出哪里特别,连个裱花和装饰都没有,看上去像个没完成的半成品,类似馒头。
他看到宁宇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也只能把小刀接过来,从中心小心地把这个蛋糕划开——
一刀破开,白色的奶油破开,像是捅破了一个缤纷的口袋。
从上往下,第一层是红色,第二层是橙色,然后是渐变的黄,然后是绿色,蓝色,紫色……这蛋糕穿了一层白色的奶油,肚子里面装着彩虹的颜色,分了层,视觉效果很好。
一个彩虹蛋糕。
阿崇切到底后,动作顿住了。
不妙,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准备这种哄小孩玩的东西。
有点蠢,但阿崇很喜欢这种东西,他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温暖,毕竟他是个没有童年的人,本能地会心酸,会喜欢。
宁宇小心观察着阿崇的表情,问得很谨慎:“好看吗?”
好看。
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宁宇又语气小心地补了句:“我……看视频学的,感觉好看就做了,之前试过几次都失败了,这次卖相还不错,应该还是挺好吃的……就是,以前你给我摇过一杯那个彩虹,你还记得吗,我就是……”
趴阿崇腿上的公主醒了,轻声喵了几声。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吵嚷声,或许是楼上那对男女又在吵架。
阿崇看着宁宇的嘴张张合合,絮絮叨叨,都是无关紧要的话语。他开始觉得有些恍惚,心都软了一刹,宁宇的面目在眼里也模糊成一个温柔的影。
彩虹很好看,但是彩虹不常有,真实的人间不是这么绚烂的。庸常生活的底色没有这么五彩缤纷,充满惊喜。
阿崇在心里叹了口气,把那句好看憋了回去,硬邦邦地对宁宇说:“一般般,也不是那么好看。”
在不断地试探宁宇底线的同时,阿崇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虽然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宁宇表情僵了一下,才扯出个不太自然笑。他说:“好……那我下次再做,样子是有点奇怪……”
下次,下次。
阿崇心想,我大概真的遇上了一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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