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惊雷 红日
第160章 惊雷 红日
八月二十九。
午时。
经过后半夜加一上午的准备,神锐军突然在桐山县东侧城墙发动攻击。
桐山县城墙并不算巍峨,只有两丈余。
幸而对方准备的也不够充分,攻城器械只有几十条连夜打造的简易云梯。
却依然给桐山城造成了极大压力,毕竟守在城头的多为没经历过战场的民壮。
攻城开始,城内百姓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别慌!别乱!举高手中木盾!”
快步穿梭在城头的张宝边躲避不时飞来的流矢,边大声提醒稍显惊慌的守城青壮。
一夜未眠的陈景彦站在东门箭楼内,双目赤红,满唇水泡。
此刻他担忧的不止是战局,还有昨日偷偷溜走、至今仍无消息的一双儿女以及侄儿。
城外。
郑乙高坐马背,望着城头零星射出的反击箭矢,心中有了大概计较。
此时被驱赶着攀附云梯的兵士,多为老弱。
说白了就是些炮灰、是一次试探性攻击。
他真正的依仗那二百多亲兵从昨日进驻城下后一直待在营中养精蓄锐。
厢军战力虽低下,但郑乙毕竟上过战场,自然知晓许多能减少兵士伤亡的攻城之法。
譬如以‘鹅车洞子’为掩护,兵士们带着锋刃、鸦嘴、铧锹、方锹、铲子等专用工具,躲在地道内掘土,进行地下坑道作业。
挖掘地道一来可以直接通往城内,突破城防体系。
二来,也可以挖到城墙下使法破坏城墙。
只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时间。
人和时间却又是郑乙最缺的。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了,久则必生变故。
大齐的将攻打大齐的城短时内上官措手不及,可也不会任由他郑乙打上一两个月。
只有快速拿下县城,捉了想捉的人,拿了想拿的利,而后撤回蔡州大营,再上表朝廷坐实‘桐山官吏害我父兄’,自己因一时激愤.
这么一来,既让上官觉得郑乙手下兵将强悍、又有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朝廷才可能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默默观察一阵。
一两次试探进攻便让城头出现了慌乱景象,郑乙准备换亲兵上场。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游哨来报,南侧出现一支百多人的队伍正朝此处赶来。
郑乙转头看了过去。
盏茶工夫后,只见南边两里外尘烟漫卷,前方乘马骑士约有七八十人,后方跟着几十名衣着各异、手持钢叉、锄头的民壮。
城头上慌乱的青壮也看到了这支队伍,纷纷欢呼起来,汇聚成厚重嘈杂的‘嗡嗡’声。
郑乙却被气笑了.真当我神锐军是草芥么?就这么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便想冲击大营?
“老四,暂停攻城,带人先把这伙人给我灭了!”
“得令!”
郑丁随即点了三百马步军,迎着来敌方向越阵而出。
出战厢军军士内心颇为忐忑营内都在传,这桐山邪门的很,昨夜出营的三百多马、步军,今早只回来几十人。
可甫一接触,却发现这些来势汹汹的桐山民壮怂的很!
刚一个照面,竟往西侧小岭退了。
郑丁担心有诈,没有第一时间追击。
随后小心靠近观察了一下地势,这座无名小岭高约三十丈,岭上尽是碎石,并没有可藏伏兵的树林。
郑丁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喊道:“兄弟们,攻山!杀了这伙乱民,再拿下桐山县城,银子大把花,女人随便玩!”
这话比任何激励都有用,众军士嗷嗷叫喊着冲了上去。
酉时。
唐州城。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兵部郎中左国恩同殿前太监曹小健进了城。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并唐州知府、通判等官员连夜去驿馆拜访了钦差。
“已经打起来了?”当左国恩和曹小健得知几十里外的桐山县已开战了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
“是啊,我等苦劝不成”张纯孝说起此事微微着恼。
“张大人,眼下桐山是个甚情况?”曹小健追问道,因着急嗓音愈加尖利。
“今日午时,神锐军已开始攻城。具体消息尚且不知,不过”张纯孝叹了口气,接着道:“想来那桐山县撑不了多久,破城只在一两日间.”
左国恩和曹小健对视一眼,闭口不语。
“左郎中,朝中可抽调兵士前来弹压了么?桐山临近国境,此处万万不可糜烂,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张纯孝又道。
左国恩却摇了摇头,“河北路、山东路动荡,东京城内除了必要守军,哪里还有兵士可调。此事还需张大人从河南路抽调啊”
“.”
他若能使唤的动河南路各地厢军,哪里还会这般为难,张纯孝再叹,问道:“官家和朝堂是个什么意思?”
这次左国恩不说话了,曹小健沉吟片刻后,道:“官家的意思是安抚,国境左近,不可生乱”
曹小健此来,虽没有携带官家圣旨,却带了几句圣谕,大概内容是:我已知晓郑卿家人被害、受了委屈,郑卿务必体谅国事,以大局为重,朝廷必然会给郑卿主持公道。
除了口谕,官家还赏赐了一套堆银龙鳞戗金甲。
不想,郑乙和桐山已经开始火并,还是来晚了一步。
众人沉默,张纯孝第三次叹气,心道:郑乙行此跋扈事,已和谋反无异,朝廷却依旧只知安抚,往后.这大齐怕是武人的天下喽
夜里亥时。
桐山县南三里,无名小岭。
“毛蛋,你们庄子外的荷花开了吧”
西林村林丰躺在一块大石后,身下铺了些杂草,胸口位置却斜插了一支断箭。
“嗯,林大哥,荷花开了,成片成片的,可好看了。”
和宝喜坐在一旁的刘毛蛋赶忙道。
“俺家那小子一直嚷嚷着要去看哩,可惜前段时间一直忙活着挖沙挣钱,至今也没带他去咳~咳~咳.”
林丰咳嗽一阵,口中咳出一团血沫。
“丰子,莫说话了,好好歇着。”
西林村青壮领头人林大力嘱咐道。
“不碍事~”
林丰缓慢抬手,胡乱抹掉了嘴边血水,“大力哥,要是我撑不过这一遭,你帮我养着儿子”
“莫说胡话!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你死不了!”
“嘿嘿,我也不愿死.有这样的好日子,谁愿死啊”
十余丈外。
陈初和彭二站在黯淡星光下,远眺岭下神锐军大营。
两人皆露疲惫之色,身上衣裳有被利刃划开的破口和丝丝血迹。
夜风一吹,破口飘荡,有几分褴褛。
今日下午,郑丁带人往岭上冲了三次。
陈初这边借助地利优势,让对方丢下几十具尸体无功而返。
不过岭上也出现了十几人的伤亡,多被弓箭所伤。
齐国严禁民间私藏弓箭,鹭留圩这边只有几把逃户打猎用的七斗猎弓。
这是陈初这边现下最大短板。
还好厢军缺乏训练,操弓生疏,且需仰射,不然岭上伤亡会更大。
“初哥儿,咱们啥时候让铁胆他们动手啊?”彭二哥有些着急。
“不急,至少要等到郑乙的精锐亲兵进场”陈初转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桐山县,幽幽道:“不然,野战咱们没把握.”
说罢,陈初迈步往伤员那边走去。
“丰哥,感觉咋样?”
“林大哥,东家来看伱了。”
没听到林丰回话,刘毛蛋轻推了一下林丰的胳膊后者躺在地上,双目微微睁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刘毛蛋心里一紧,赶忙伸指在林丰鼻下探了探,随即抬起头看向了陈初。
幽幽星光下,风尘满面的稚嫩脸庞尚未开口,泪水先滚了下来,“东东家,林大哥去了。方才,他.他还跟我说话,还说要去咱庄子看荷花.”
林大力闻声赶忙从另一名伤员旁走了过来,同样伸指在林丰鼻下一探,沉默片刻,伸手慢慢抚上了林丰的眼皮.
夜深。
本来准备逃去县外、却又折返回来的民壮范广汉缩在垛墙后,一直侧头看向南方。
三里外的小岭犹如蛰伏在浓重夜色里的巨兽。
恰好,在城上巡视的张宝行经此处,范广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张队将,咱们不去救小岭上的兄弟们么?”
今日,城上民壮亲眼看见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前来支援县城,随后却被蔡州兵围在了南边小岭上。
有了这些人的牵制,蔡州兵再未攻城。
不过,围攻小岭的蔡州兵却越来越多。
虽然范广汉不知道守在那小岭上的人是谁,但却知晓对方是和自己并肩作战、共同保卫桐山的兄弟。
在他想来,天亮后那小岭上的兄弟们只怕凶多吉少了,而守在城头上的青壮足有一千多人,还不如冲出去和蔡州兵干一场,也好救下那些岭上兄弟。
张宝闻言,缓缓在范广汉身旁坐了下来。
解释道:“兄弟,咱们未经操练,借城墙之利还能勉强守上一守,若出城浪战,怕是一个回合就被别人冲散了。若到了那般田地,咱城内一万多叔婶姊妹,就成案板上的鱼肉了”
范广汉无从反驳,迟疑道:“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小岭上的兄弟被困死么?”
知道些内情的张宝呵呵一笑,拍了拍范广汉的肩膀,“莫担心,陈都头就在小岭上,他或许有些别的谋划。”
“陈都头在岭上?”
范广汉吃惊道,却见张宝忽然扭头往南边看了过去,范广汉也跟着扭头。
随后,城上青壮一个个起身南望。
箭楼里憔悴的陈景彦也走到了窗前.
尚未入睡的百姓纷纷披衣走上街头.
蕙质兰心内正在一面红色大布上绣着什么的猫儿,忽然顿住了动作
秋风习习。
一阵阵雄壮歌声自南边小岭上随风入城。
“一条大河波浪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一百多名汉子的歌声。
也可以说是嘶吼。
又像是不屈的呐喊
城外。
郑乙正在与属下讨论到底是先打县城,还是先吃掉小岭上那帮民壮,忽听夜半歌声,不由骂了一句,“这帮愚笨村夫,竟还有心思唱小调!明日卯时,副将郑丁率亲兵、光字营、山子营一部,攻打小岭!连字营留营监视县城动向”
“是!”
诸将起身领命,甲叶哗哗作响。
卯时中。
天光乍破。
无名小岭下忽然杀声震天。
小岭南北西三面尽皆碎石嶙峋,难以攀爬。
只有东面有一条相对平坦的山坳便于登顶。
郑丁率亲军正是选择了此条路径。
虽然山坳地形会使兵士过于密集,但郑丁昨日已摸清了岭上这帮人,手里根本没有几把远程攻击的弓箭,所以不用担心。
岭上,陈初等人被岭下抛射来的箭矢压制的抬不起头。
这些亲兵几乎人人能射箭,且力道远比昨日那些普通兵士大的多。
甫一登场,就让陈初等人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隔着石缝,一直留意着登山兵士行进位置的陈初,看到打头那人已爬到了一棵突兀插在碎石间的木棍旁,马上侧头喊道:“毛蛋,宝喜,点火.”
各自躲在一块大石后的两人闻声,赶忙扒开身下碎石,露出了一截中空竹管,竹管中露出一截引线.
小岭西三里的密林内,后半夜才转移到此处的铁胆骑在卷毛青鬃马上。
娃娃脸上尽是凝重。
几里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
微凉晨风中,青鬃马喷吐着白雾,不住刨蹄拱背,随时都要冲出去一般。
铁胆却紧紧拽着马缰,不允青鬃马妄动。
一旁的沈再兴焦急远眺一阵,低声问道:“乖囡,咱们还不上么?再等下去,陈当家怕要被官军吃掉了。”
铁胆揉了揉被风吹凉的小鼻头,绷着脸道:“等信号!”
“啥信号啊?”
“一会就知道了.”
“哦。”
沈再兴悻悻退回。
旁边的二奶山逃户首领庞胜义忙凑了过来,“沈大哥,咱们下山不就是来助战的么?一直待在这儿作甚啊!”
“你懂个屁!得等信号!”
“信号是啥?”
庞胜义话音刚落,忽听东边传来一声天地炸裂般的闷响!
有如惊雷,大地似乎都晃了一下。
即便隔了几里远,也吓的林中马匹不住后退。
抬眼看去,只见三里外的小岭下升腾起一股黑色浓烟,再加上扬起的尘埃,直把整座小岭都笼了进去。
众人还在发愣间,铁胆却回头一声骄喝:“上!”
随即一人一马率先穿林而出。
“乖囡!莫冲太靠前,等等爹爹!”
小岭上。
陈初双手护着脑袋,直到‘哗啦啦’碎石掉落的声音停止,才抬头看向了趴在一旁的彭二、长子等人。
“妈的,药装多了!”
“初哥儿,你没事吧?”
“你说啥?我听不见.”耳朵中仿佛有一帮小人在敲锣打鼓,脑袋也跟着嗡鸣不已。
“我说,不碍事吧?”国字脸上有些许碎石擦伤的长子趴在陈初耳边大喊道。
“你爱死了?爱谁?爱我么?”
陈初掏了掏耳眼,决定不和长子在战场上谈情说爱。
往山下看了一眼,陈初忙喊道:“毛蛋,毛蛋,吹冲锋号!”
刘毛蛋看到陈初在朝自己大喊,但他整个人都被震晕了,一时听不清东家说的啥。
于是陈初拢手罩在了嘴上,做了个吹号的动作。
刘毛蛋会意,两步跳到一块大石上,抓起唢呐噙在了嘴里。
“滴滴哇~滴滴滴哇~滴滴滴滴”
但岭上众人的听力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冲锋号吹响竟有好多人没反应过来。
见此,陈初干脆提着朴刀冲下山来。
这一幕比冲锋号还要当用,被围了一晚的岭上众人当即如下山猛虎一般扑将下来。
烟尘之外。
岭下蔡州军还未从方才恐怖的一幕回过神来,或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或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如同木雕泥塑。
东方天际,一轮红日将将露出地平线。
万丈霞光中,一名银甲白袍女将,手擎点钢梨花枪如疾风一般卷入敌阵,带起血雾一丛又一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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