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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天明


说完这些话,明危亭就把明炽抱起来。

        他的力道依然仔细,确保明炽枕着枕头舒服躺好,自己才快步去了浴室洗漱。

        不过几分种的时间里,房间就迅速变得安静。

        明炽十年前就住在望海,每天泡在海潮声里入睡。晚上有钟楼汽笛,清晨有风声和鸟鸣,从没觉得这个房间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从没这样安静过。好像只能听见浴室的流水声,相当安静也相当吵。

        明炽蒙着被子,热腾腾埋在枕头里研究了半天,然后发现吵的是自己的心跳。

        被子可能的确会影响思考速度。

        明炽得出这个结论大概用了不短的时间。

        不短到等他回过神,再仔细听的时候,连水声也已经停了。

        明炽专心听了一会儿,依然什么也没能听见,就把一片被角悄悄掀开,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培养出了太过明显的默契,在有些时候也会带来非常小的意外。

        明炽探出脑袋,下意识看过去的第一个方向就是露台————然后他立刻发现窗帘并没有被拉起来。

        窗帘大大方方敞开着,于是他一眼就看到露台,于是一眼看到那里支着他的躺椅。躺椅里是他正准备在房间里开始搜索的人。

        那张躺椅的靠背被暂时调直,角度变得差不多像是把真的椅子。但毕竟那是把躺椅,使命就是让人在上面舒服到想睡觉,从材质到设计都在相当热情地邀请坐上来的人完全放松地陷进去。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影子先生”和“完全放松地陷进去”,都很难组成一个真实客观的完整句子。

        但依然有些时候,只要加个定语,这件事就会变得不再那么绝对。

        比如“正在看火苗的影子先生”。

        或者更详细一点,“正在看把自己卷成被子卷、在床上慢吞吞翻滚了九个半圈、已经完全从床头迁徙到床尾的火苗的影子先生"  。

        阴历快到月半,今晚的月亮已经相当圆和亮,存在感强到像个大号灯泡。

        所以即使没有特地开照明灯,露台的一切也相当清晰,明炽一眼就能看见影子先生完全不掩饰的明显笑意。

        明炽咳了一声,躺在床尾试图辩解∶“我的方向感不好。”

        "很好了。"影子先生的评价相当中肯,"转了九圈半,都没有掉到地上。"

        明炽立刻高兴“那是。”

        好歹也是要做船长的人。

        这点不从床上掉下来的小直觉总还是有的。

        他完全不想换视野,又想坐起来说话,就依然仰着头看影子先生,手上把被子卷飞快拆散。

        明炽也在想。他想自己这样一直看,或许是打算画一张今晚这个场景的画,但又觉得好像也不止是这个原因——他的一部分短期记忆的确受到一定影响,偶尔会忘事。但视觉记忆部分依然保留得相当完美,可以一眼就记住自己看到的画面。

        到最后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好像就是不舍得把视线挪开。

        真好,他的窗离露台这么近。今晚的月亮还这么亮。

        就一直这样看。

        只是这样,就可以过很好的一天。

        明炽发现自己也开始下意识复述并背诵影子先生语录,他自己都不知道地用力抿了下嘴角,撑着手臂起身“影子先生……”

        他看到明危亭忽然从躺椅里起身,几乎是一眨眼就迅速跨到了床边。比这个念头稍迟意识到的是他扶了个空。

        毕竟翻滚九周半后的定点离床沿太近,明炽的右手按照习惯的位置撑了个空,完全不及防备,身体就失去平衡向下摔。

        要做船长的人还是从床上掉了下来。

        不过也没落到地上。嘿。

        掉到一半,他就砸进了影子先生的怀里。嘿,他又回床上了。

        明炽飘到忍不住在脑子里学姨姨说话。

        他发现像姨姨这么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特别高兴、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的时候。

        太高兴了,高兴得身体都发轻,什么也拦不住,稍微一蹦就能跟着风飞起来。

        他被影子先生抱住的时候还想笑,也不知道是高兴什么,反正笑容越来越多地自己冒出来。然后影子先生多半也被他传染,抱着他开始笑。

        因为是紧急冲过来捞人,影子先生很难做到像平时一样,把他稳稳当当放回床上。明炽被接住的时候就回抱住他,还没掉下去的左手拽着床单,及时用力扯了一把。

        这点力道已经足够久经历练的明家先生反应,明危亭把他整个人捞起来,自己借力躺在床上,然后让明炽掉在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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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场景要是让电影拍出来,说不定要弄个慢动作配乐加滤镜,但其实真做起来就会知道,也不完全都是酷的成分。

        ……

        他们两个胸膛撞上胸膛,都有几秒钟没能出声,他的肩膀还不小心磕到了影子先生的下巴。

        但他们两个还是笑得没完,发不出声的那几秒也在笑。明炽索性一点力气也不用,趴在影子先生的身上,让对方胸腔里溢出来的笑裹着他浮浮沉沉。

        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啊。谁啊。

        明炽在心里想这个问题。

        然后他在影子先生笑着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的问题,立刻主动举手投案∶“是我是我。”

        “几岁了啊,居然还能掉下床。”明炽揉着脸反省,“影子先生,你刚刚在露台想什么”

        影子先生一定是跟着他学坏了,抬起手臂,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会掉下床。”

        明危亭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及时捞住当场又要继续裹起被子迁徙的小船长"……不是这个。"

        “是玩笑。”明危亭轻声说,“我在想。”

        他依然把下颌搁在明炽肩头,停了一会儿才又笑出来,如实承认∶“现在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会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影子先生。”明炽向他强调,“我是没了十年的记忆,不是倒退了十年,被你抱着的是二十三岁的大火苗。”

        影子先生点了点头,复述并背诵“居然还能掉下床。”

        明炽自己被自己的话堵到张口结舌,彻底告负一局,按着胸口追悔莫及。

        明危亭低头看他,眼底柔和。他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明危亭拍了拍他的背,温声说∶“去洗漱吧,记得保护伤口。"

        明炽点了点头,被影子先生扶着手臂,撑坐起身。

        他在卧室通常不用手杖。这里的地毯铺得比外面还厚很多,就是专门给他用来随便摔的,所以其实刚才就算掉下床也完全没有关系。

        刚才闹得太厉害,这会儿就要特地注意动作,以免头晕。明炽在床边垂着头坐了一阵,察觉到影子先生绕到床前,蹲下来抬头看他,嘴角就立刻得逞地飞快抬起。

        明炽飞快撑了下床沿,自己也滑下床,和影子先生变回了面对面∶“还有件事。”

        明炽咚一声坐在厚实的地毯上“做完了才能去洗漱。”

        明危亭单手护在他身后,确认了不会磕碰才收回∶“什么事”

        明炽抬起手,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臂,把他向床角拉了两下。

        明危亭跟着坐过去,正要询问,忽然一怔。

        明炽的神色忽然彻底认真。

        他认真地看了面前的影子先生很久,久到他的嘴唇微微抿了下,然后低下头,印在明危亭的指节上。

        一样的动作,但明炽暂时还做不出那种点水的优雅,也同样还没找到窍门,该怎么让它变得叫人脸红心跳……所以他能够给出的,只有把心跳也这样印上去的郑重。

        他把这个动作变得完全郑重,像是在欠条上签下自己的新名字,也像是宣誓从此踏上广袤无垠的海洋。

        夜风有些凉,露台的窗开着,潮水的声音被重新送进来。

        掌心的暖意覆在他的后颈上。

        明危亭拢着他“火苗。”

        "我希望我今天的话,没有给你带来压力。"明危亭说“刚才在露台上,我其实有些后悔。”

        他不希望这些话让明炽改变任何计划。明炽不需要给他任何回答,也不应当因为他完全私人的念头而出现任何负担。

        “不要着急。”明危亭说,“我们有很长的时间。”

        明炽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危亭的视线落进那双眼睛,明炽的眼睛干净清亮,那大概是他印象中最为坦诚和挚彻的注视,所以他认真听明炽的话。

        明炽把他的手握得很紧。

        他们坐在房间的角落,露台敞开着,月光能看见,风能看见,星星能看见。他们这一次没有躲起来,所以姨姨也能看见。

        明炽静静垂下眼睫,重复那个动作,把郑重全部印在他的指节上。

        “我知道现在的回答不作数,影子先生。”

        明炽轻声说话,那种柔软温暖的触碰带了更轻的、因为发声而引起的微小震动,这种微震一路延进胸腔,牵起像是渺远潮声的深沉共鸣。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点一点地做……我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天。”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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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特别厉害、见多识广的游历归来的船长,把他旅途上收集的最好的景色、最棒的见识和回忆、最喜欢的礼物,全都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用来做一件事。”

        “用来做一件事。”明炽轻声说,“来兑现一本能一起写两万件事的日志。”

        明危亭当时只是举例说明,现在已经完全觉得这个数字太少,摸了摸他的耳朵提出补充∶“至少。"

        "……至少。"

        明炽笑出声,点头点头∶“至少两万件事。”

        明炽慢慢深呼吸,他的耳朵发烫,但还是坚持坐直了问∶“我是不是特别厉害。”“是不是厉害到。”明炽说,“这个未来一定会发生,一定有一天,我会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船长。"

        明危亭毫不犹豫点头,他从不怀疑这件事∶“是。”

        明炽松了口气,抬头笑起来“那就行了。”

        “反正也有五十张欠条了,我再打一张。”

        明炽立刻拉过影子先生的手,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借点东西,拿什么换都行,反正等到那天我一定还。”

        他用手指在明危亭的掌心写字,他的右手已经恢复得相当有力和灵活,写得太快,几乎辨认不出是什么内容,只是一点点掀起格外柔和的暖意和酥痒。

        明危亭忍不住抬了下嘴角,他忍住了把手掌攥起来,连那只手也一起握住的念头∶"借什么"

        “影子先生。”明炽说。

        明危亭答应了一声,等了一阵不见下文,又轻声问∶“什么”

        明炽已经写到最后几个字,屈起手指,在他掌心某个位置敲了敲,一个字一个字念∶“影、子、先、生。”

        明危亭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要借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明炽写好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欠条,又相当流利地签好名字,捧着对方的手掌欣赏了一会儿。

        ……有些人。有些人债多了不愁。

        虽然连日志都还没开始写,但已经和人家借来名字,准备每天都一起写进去了。

        明炽决定今天就写第一篇日志。他单方面写完欠条,已经开始构思内容,才想起忘了问黑心债主∶“给借吗”

        "给。"  明危亭哑然,"都拿去用。"

        影子先生、幸运粉丝、明先生、明危亭。

        最近明炽喜欢拿狐狸给他打比方,那就再加个狐狸先生。

        还可以加“到现在也没学会做面包的学徒”和“望海别墅专线游览车”。

        明危亭摊开手掌,特地请教了自己签名的地方,学着明炽一本正经把名字签上去。

        这下明炽总算彻底放心和满意。他撑着床沿起身去洗漱,大概是因为心情特别好,往常不用手杖还会微跛的右腿,今天都走得特别顺利。

        明炽哼着歌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中间灵感实在太过泉涌,还掏出随身的铅笔,在卫生纸上飞快写了一段旋律。

        推敲旋律的走向稍微多花了些时间,等他终于舍得从浴室出来,明危亭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明炽立刻停住了哼歌,轻手轻脚悄悄过去,打开床边的氛围灯,又关好露台的落地窗、把窗帘也仔细拉好,固定留出一条小缝。

        做完这些,他才又回到床边。

        明危亭这些天不止在学做面包和照顾他,也在用电脑处理工作,应当就是之前说的那场海难的后续收尾处理。……

        这些事对明先生来说当然不算多难。但如果再加上这几天的莫名困扰、直到今晚才彻底和他说明的心事和想法,睡眠质量大概就难免不会特别好了。

        明炽把他放在膝上的电脑端起来,放轻动作,挪到旁边的床头柜。

        明炽自己占了电脑的位置,认真看了一会儿,确认影子先生的呼吸依然平稳宁定,悄悄伸手抱住明危亭的肩膀。

        他用额头轻轻抵着影子先生的额头。

        "等我。"  明炽小声说,"会很快。"

        好像不是影子先生的问题,是他的确在浴室一不小心待了太久。

        明炽看了看缝隙里露出的天色。

        现在是夏天,天亮得非常早,这是常识。潮水周而复始,每天两次涨落,这也是常识。

        夜到头了天就一定会亮,天色晚了月亮就一定会出来。这些事不会因为当天发生了什么、天气如何、有没有彩虹或是雾霭就随意改变。

        “所以先生,船一定会泊港。”明炽的声音超级轻∶“我一定会回来。”

        "等到时候。"明炽说,"日升月落,我们去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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