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平行番外(二)
六月初十酉时,谢湛如约去了荆州郡城东的鹤山山下,命石清原地等待后,他独自踏上了入山小径。
那女郎彼时走得匆忙,他刚问完话就行来一位少年郎,与她附耳说了一句,那女郎便边收拾他的画边留了句“你等我消息”给他,而后就离了人群。
后来他已将换画一事淡忘,并且也与周阅二人定下来离开荆州郡的时日,却不料昨日又收到对方递来的帖子,翻开便是一股清雅的水仙香味,上书时间与地点,一手草书倒是潇洒恣意。
往山腰走时,谢湛心底又浮起这些日夜里怪异的梦境。
他自小多思多梦,进了大理寺后这毛病更甚,每逢夜里,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是梦中光怪陆离。这几日常梦见一个女郎与他絮絮叨叨说话,时而声音娇娇软软,时而似在高声呵斥。他看不清人,却能感觉到对方发丝拂过他脖颈间的痒,感受得到她清凉指尖落在他心口处的麻,睁眼后,心中一阵空落惆怅。
断狱查案几年,他不信鬼神,但自打那日宴会后,这样的梦境一日也不曾断过,且回回皆是同一个女郎,他为此也深觉离奇。
尤其是昨日,他突然就看清楚了梦里人的面容,且再后是难以启齿的无限旖旎风光,醒来时心中一改往日空落,指尖仿佛尤存那抹温香滑腻,连甜腻破碎的“谢长珩”“六郎”都在耳侧缠绵悱恻,身体异样久久未平复。
真是见了鬼了。
谢湛将自己活活气笑,狠狠地冷嗤了声。
他再是未曾经人事,也断然不会对见过一面而已的女郎如此难以忘怀不是。思来想去,本来不想搭理的邀约,他今儿个还就不信邪地要来赴上一回。反正过两日就离了这荆州郡,不妨看看对方要了他的画,还能搞出什么名堂。同时也想验证下,今夜的梦里还会不会撞鬼一样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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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日暮青山,夕阳西下,行到约莫一里路的路程,见到眼前摆设时,他一眼就看出对方特意安排的意思。
临着一股清溪,有几垅修竹,修竹前是阔景平台,上盏一张竹席,竹席边软枕、蒲扇齐备,正是山光西落、皎月渐东时,是邀他来避暑乘凉的架势。
景与他画中景勉强相似几分,但意境却因真实的橙光洒照而生动无尽。
而在这绚丽无边的霞光中,他眼前呈现的,是夕阳余晖笼罩下,女郎一身赤色衣裙跪坐在竹席上,衣袂随风扬,面渡一层金光,她垂着纤长睫羽,正从挎篮中缓缓取出酒壶、杯盏、肉干、点心等物。
她侧着身朝向他,颊边侧落的碎发被晚风吹起,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脖颈,瞧着柔软又脆弱,像极了一节新出水的嫩藕,滑地刺目,白地晃眼。
谢湛瞥了几眼,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他心生一股熟悉和满足感。
扶萱看到了身前侧地上的高大影子,抬眸而望,刺眼的光芒让她虚了虚眼睛,待定下视线后,便见白衣郎君广袖博带,身背满身霞光,面目俊朗如画,幽邃眸子居高而下看着她。
扶萱微微怔了下,看清逆光的来人是谁后,悦声招呼道:“詹公子,你来了,入座罢。”
她用手帕象征性地扫了扫竹席,做出扫榻以待的礼节,朝谢湛安排道:“你坐这,面向山下,今日天空晴朗,可见日月同辉。”
“多谢。”谢湛迤迤然行过去,从善如流地撩袍落了座。
见人已坐好,扶萱将酒盏递给郎君,提壶给他斟酒,口中道:“此酒是‘蜀州酿’,用小麦、大米、玉米、高粱、糯米五种粮食酿造,虽不能算琼浆金液,然也是西蜀最好的酒了。”微顿,扶萱掰起手指算了算,道:“这一坛已埋了十二年。”
“嗯。”谢湛鼻中清冷地应了声。
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今日来此本就是临时起意,对方如何安排,他就如何接受,并不想耗费多余精力。扶萱给他斟酒,他就就势举杯饮下。他自小品尝过名酒无数,此酒虽算不俗,却也不算何等极品,不过在当下日月同辉的景色中,增加了不少趣味,不显寂寥单调罢了。
话说回来,此人的安排算是带他入了他自个的画,也别有一番滋味。
与谢湛表现出来的平静无波不同,连说三句话热热络氛围,只得了个对方三个字作回应,扶萱期待对方评价一两句酒也好、今日安排也好的目光就这么僵了。
两人共坐在一席上,距离并不远,对方不言,她就顺带打量起来他:眉目高而挺,肌肤白而净,容貌俊而美,身形挺直如松如鹤,金玉琳琅,气度高华。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
然这通身清清冷冷的气质,如高山皑雪,似皎月在天。
扶萱微有遗憾,她这人虽是不认生,但看对方这番神色似不喜她在此“聒噪”,她自然也不喜与人沉默着尴尬地大眼对小眼。
飒飒晚风吹,身后竹叶簌簌作响,扶萱扭头朝后看了眼,又见晚霞已落了大半,天色近暮,便从袖间掏出火折子,递去谢湛身前,准备安排一番后与他告别了。
她温声礼貌道:“詹公子,这个给你赏完景色下山时用,灯笼在那,壶盏等物稍后搁在原地就行。荆州这里夜间寒凉,还是莫要停留在山间过久。”
眼瞧着身旁女郎打算先行离去,谢湛一时迷茫。
往前岁月里,他受邀帖子收到手软,那些女郎们递来的请帖如若他当真应下,想必谁人都会欣喜若狂,而后把握时机与他攀谈一番。怎这位的架势,瞧着,就当真是还他作画的……一场安排?还是安排他一人而已。
眼前女郎当下这样避他不及的态度,让一向被人追捧的谢六郎有股莫名其妙的火气在心腔之间燃起,似是一种羞恼的情绪在蔓延,脑中再不可抑制地想起梦中,她在他身下如何乖巧惑人,就愈加让他整个人沉郁烦躁了起来。
这种奇怪的、陌生的、脱离他掌控的感觉,让他心绪复杂。
偏偏女郎美目盈盈望他,密实睫毛上翘,灿烂霞光一线线落她眼中,洒在面上,又暖又绚地与她本就明媚艳丽的长相相融合。她瞳黑而亮,笑容灿而暖,显得整个人亮丽无比。也显得与他亲近熟悉。
谢湛面无表情地看她半晌,察觉心绪不宁时,猝然别目,仰头喝了一盏酒,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他还是那个倨傲清高,冷面无情的谢六郎。
扶家郎君何其多,扶萱自小跟在七位兄长身后玩,岂能看不出郎君脸色的变化。她心生不解:此地景色宜人,有美酒以佐,又与他画中意境如此相似,当是不失雅趣,得这位文雅之士心悦才对,但观其神色,倒像是对她的安排不大满意了。
心中不知做何感,扶萱未有动作,静静地看着谢六郎的脸。
谢湛素来习武,五感远远强于常人,被身侧近处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盯视着,很难不让他有所察觉。
他转脸看人,见女郎拧着眉,眼露疑惑,看他一会后,有些犹豫地问他:“你是不喜欢在这处观景么?我瞧你画中意境,还以为你会喜欢这儿呢,找了好几处地方才定下这。你若不喜欢就莫勉强了,我们下山罢,回头我用别的回——”
扶萱的话被打断在一声严厉的低声命令之中——
“你先莫要动。”
郎君看向她身后方向的眼神突变凌厉,直觉使然,扶萱觉得自己身后危险在近,她头皮发麻地低声问谢湛:“是什么、东西?”
“蛇。”谢湛答地言简意赅。
扶萱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人神魂俱灭,僵硬着脖子,惊地瞪大眸子,通身血液都凝固在了一起。这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怕的东西,让她最心有余悸的东西。
所谓祸不单行,就在扶萱整个人紧绷成一根弦时,她蓦地看见谢湛身后也出现了一条蛇,霎时间,走投无路的感觉扑面而来,扶萱哭腔道:“你、你身后也有一条。”
扶萱话落后谢湛再不犹豫,此季节山间林下正是蛇虫外出之时,按左右皆有毒蛇出没的情况看来,此地许是此类毒蛇常活动的地方,再耽误下去,保不准还会出现第三、四条乃至更多。
快速判断完形势后,他极快地伸手,将近处的扶萱拦腰一搂,提溜起人就朝下山的路冲过去,同时手中杯盏掷出,往扶萱身后的毒蛇头下七寸砸过去。
砸没砸中谢湛不知,他只知,接下来的情况失了他控制。
也是巧了,他提着人冲到小径时,脚步落在一个石板上,而那石板固定地并不牢靠,甫一站上人,它立刻就往山下方向倾斜,谢湛就在这个当口脚裸一歪,膝盖重重往下跪,顿时心道不好。
扶萱被人提起又放下,刚落地就以一种难以控制的姿势,往陡峭的坡下栽倒。
“啊——”
随着女郎的惊呼声在山中响起,一白一赤两身衣裳纠缠到了一起,以半快不快的速度一路滚下了半山腰……
**
滚落停顿后,二人以谢湛在下仰躺,扶萱在上趴他怀中的亲密姿势抱在一起。
若是普通女郎与郎君这样亲近,定会早些起身避下嫌,可扶萱却是死死抓住谢湛的衣裳,脸埋在他怀中,浑身轻抖着一动也不动。
谢湛从她后脑勺上撤下护着她头的手,皱眉不解问:“你可是受伤了?”
扶萱在他怀中摇头,闷声问:“还、还有蛇吗?”
谢湛好笑地想,滚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片山都是毒蛇罢,他抱着她人坐起身,环视了下二人周遭,回她:“没了。”
扶萱这才谢湛怀中退出来,手忙脚乱地坐好,朝他致谢。
怀中的柔软离去,留给了谢湛一份怅然若失的余温。然很快,这种怅然若失便被别的感受替代了。
今日可能是谢六郎活这近二十载以来最狼狈的一日。
当他和一位尚不熟悉的女郎一同滚落山下的动静消停后,勉强坐起身,先是察觉到自己膝盖与脚踝处传来的锥心疼痛,再是看到了自己一身白衣沾上无数草汁而极为脏污的袍摆,再而,是女郎盯着他头顶上方欲发作不发作的憋笑模样。
扶萱看他头顶墨发间几根横七竖八的枝叶,又看了看他摔歪的发冠,散落半头的发,到底是憋不住,被他当下的滑稽模样逗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扶萱边笑边道:“你这个模样,衣裳再开一些,卧在方才的竹席上,不就真成了那画中人了么?哈哈……”
谢湛面色难看,却对对方无法,只得任由她猖獗地嘲笑他。
在身旁人开朗的笑声中,谢六郎转眸观望周遭,想起滚落时前半程有硬石硌背,后半程只有柔软的感觉且速度快了不少,他再看了下滚落来的方向,果然,二人滚下了一个极大的陡坡,与那上下山小径的方向大相径庭。所幸方才有棵树拦住,否则二人还会直接滚进下方的河中。
就在谢湛思索着自个脚伤在身,接下来如何淌过面前河水另谋他路时,扶萱发泄完情绪收住了笑声,她虚虚一咳,朝面色冷沉的郎君道:“我先帮你盘下发,然后我们趁天黑前抓紧时间回去。”
话毕,她也未等人回答,为了方便动作,往他身前又挤过来了一些,整个人差点要贴在他身上。
除却方才情况所迫,从未有女郎与他如此近过,本能使然,女郎一往他身上靠近,谢六郎便如临大敌,他身子骤然往后倾,利落地抬手一挡,将人往反方向推,口中厉声:“不用!”
扶萱这时却是刚靠近了他身前,跪立起身,抬起来手臂往他头上去捡枝叶。
郎君推人的手本该落在她肩,被她蓦地变了身形而下落,堪堪推到了扶萱心口上。
夏衫轻薄,脂玉软骨,嫩滑耸峰。
两人俱是一怔。
扶萱突地被人袭胸,还未及回神,她人就往后、往下仰去。
这次再无树干挡住,娇弱的女郎被郎君并不小的力气猝然一把推倒,滚进了河。
扶萱:“……”
谢湛:“……”
落水的“砰”声传来,水花四溅开,而后就不见了女郎那袭赤色的身影,谢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轻薄了人,紧接着又成了“杀人凶手”。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膝盖骨上钻心的疼,一个猛扎下河,去水中救人。
当谢六郎沉着脸,捞起水中的扶女郎游到岸边,滴答着水,两身湿漉漉地艰难爬上河岸时,几个问题已迎刃而解——
谢六郎无需再思考如何淌过这条河。
也无需担忧当下的形象,因为浑身已经狼狈至底,发冠已然被冲刷至不知何处去。
此外,也不用思考女郎靠近不靠近他,因为经过方才一遭折腾,他清晰明了,无人相助的话,他恐怕根本无法独自站立。
扶萱咳嗽着吐出几口水,颤着睫羽,冷地浑身发抖,转头看到郎君一身白衣贴在身上,无力地仰躺在身旁,腰腹上还浸出了血迹,她惊到双眸大睁,骇然问:“你有伤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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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蛇一:听说你们的约会要黄,我来帮你们一把。
毒蛇二:我也是。
谢湛看了下两身狼狈的人:呵呵。
扶萱:就不知好好观赏一场落日余晖,是怎么观赏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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