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池中之物
王仲辅却不急,胸有成竹笑答:“他虽亲近白衣,但好歹也是宗室贵戚,在外头站得够久了,自然移座亭台,听闻他喜欢在仙桥以北的临水殿观湖,你我可同去,我正好帮你引荐。”
于是王仲辅带罗月止从东岸向南走,穿过夹道的彩棚商摊,食店酒肆,由顺天门东来到临水殿前,递上名帖与罗月止准备的礼物,以求通报。罗月止两世记忆交叠,仍记得幼年时参加童子试,从蔡州到汴京,一路上拜见达官贵人,都是这样繁缛的规矩,长大之后确是第一回见到。
趁赵宗楠的小吏转身进殿,罗月止抬起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王仲辅以为他紧张,示意他安心:“赵大官人并非孤傲不群之人,你莫要这副如坐针毡的样子。”
罗月止笑眯眯辩白:“哪里如坐针毡,我这是迫不及待。”
说话间的功夫,赵宗楠的小吏便回来了,他传达赵宗楠的命令,说罗月止可入殿内二层。“官人还说,仲辅辛苦,春日燥热,可在临水殿一楼小厅中饮茶食果,等候同伴出来。”
王仲辅有些意外,却也不作异议,小声嘱咐了罗月止一句:“单独见也好,你自己稍作注意即可。”说罢,便由貌美女使引着,去偏殿美滋滋喝茶吃果子去了。
罗月止看他那滋润模样,暗骂一句没甚么义气,乖乖叫小吏带着上了楼。
春日和煦,临水殿中凉风习习,二楼更是清凉宜人,檐下惊鸟铃清音叮咚,赵宗楠正坐在窗边,草叶清香与粼粼水气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但他却很安静,低头看书,在春风中岿然不动。
宋代平民见到贵族不必跪拜,甚至见到皇帝也不用必须跪拜,就拿开封府的大型活动为例,元夕等大型节日,官家从御街出行,道路两侧的民众摩肩接踵地参观圣颜,欢呼雀跃,却没有人要往地下跪。故而罗月止见赵宗楠亦未跪,但双手交叠,深深弯腰,给他行了一个长长的揖礼。
赵宗楠手边放着罗月止的名帖与礼物。礼物由一只剔红漆盒装着,盒内放一张软巾,软巾上卧着三只神清目秀的毛毡小兔,它们双目皆以赤红石榴石点缀,粉耳桃鼻,身披鹅黄披帛,额贴金银花钿,绵肤雪骨,惟妙惟肖,宛若天宫玉兔。材料虽常见,但心思精巧,是赵宗楠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
“你这礼物工料朴素,但玲珑可爱,胜在奇巧,定是用了心思的。”赵宗楠放下手中的书册看了罗月止一眼,神态似笑非笑,“可用来讨好我,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罗月止一直弯着身子,为表达恭敬之情,到现在都长揖不起:“鄙民家中于保康门桥开设小书坊,家世清贫,身无长物,没什么能让官人您惊艳欣赏的名贵礼物。但鄙民深知官人的孝心,讨好您的母亲才是最能讨好您。这礼物,正是送于令慈蒲夫人的。鄙民听闻,蒲夫人精通医术药理,常以粥药赈恤贫穷,分散妇孺,这样的善举,不正像天宫之嫦娥吗?故而鄙民斗胆,为蒲夫人毡制三枚玉兔,以伴月宫,寥解闲忧,亦表官人之孝心。”
赵宗楠看他多时,才挪开眼光,笑着饮了口茶,口中说出几个字:“罗郎君。你似乎很知我心啊。”
罗月止听他语气模棱两可,心说做戏何不做全套,反正王仲辅也不在,不会拿这个笑话他,一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是因为我和您一样,十分敬重自己的母亲。如今罗家走投无路,唯有官人您能扭转乾坤,力挽狂澜,助鄙民实现自己的孝道。还望官人看在母子情深的份上,怜贫惜贱,略施援手。”
“罗郎君方才还力辩诸生,意气风发,怎么在我面前膝盖骨这么软。”赵宗楠听上去是说他不该跪,却半句也没说叫他起来,慢悠悠询问道,“你搬出我母亲,又跟我讲躬行孝悌,求我施加援手,这就是罗郎君方才所言之''利他''吗?”
罗月止表面上水波不兴,但心下大惊,心道王仲辅坑我,他不是说赵宗楠为人和煦优柔,怎么如今看来,却是个说话夹枪带棍的笑面虎,明里暗里在这儿揶揄我?
“鄙民、绝非有以道义要挟官人之意。”罗月止临危不乱,拿出小学参加全市朗诵比赛的水准来,情真意切、字正腔圆地解释道:
“鄙民曾听说官人体恤奴仆的故事,仁德善举令人心折,其实早已敬慕良久。春杏茶会一行,纵然官人不愿出手相助,鄙民同样想要献上薄礼,以示对官人、对令慈的尊崇。若鄙民此后家财散尽,不得不变卖房产,寥落南迁,辞别皇都,退居旧籍,亦无可说。但感念今日曾与官人有过一面之缘,伏阁受读,则此庸碌半生亦无憾矣!”
赵宗楠身边跟随的小吏哪儿见过这么情深意切的表白,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听愣了。
可看赵宗楠却不为所动,还频频摇头。
罗月止看他神色有异,不禁喃喃自语:“太过了?”
赵宗楠饮茶:“太过了。”说完这句话,他反倒扑哧笑了,斜睨罗月止:“罗郎君,实是个妙人。”
“起来吧。”赵宗楠吩咐小吏给罗月止赐座。
罗月止知道此事已成,从地上爬起来坐进椅子里,却弄不懂是怎么成的,也不敢问,又领了杯茶,饮下两大口,好好润了润自己这能者多劳的唇舌喉咙。
“你要我怎么帮?”赵宗楠似是戏弄他足够了,便突然好说话起来,开诚布公地提问。
罗月止赶快放下茶盏,从怀里掏出一册书来,按规矩想要递给赵宗楠的小吏,小吏勘验无不妥之处,再转交给赵宗楠。谁知这让人捉摸不透的赵大官人却长臂一伸,亲自从罗月止手中把书册给接了过来:“这是你家雕印的书册吗?”
罗月止连忙跟上:“正是。”
“纸张柔厚,印墨清晰,装订整洁,翻看之下也并无白字疏漏。”赵宗楠评价道,“质量优良如此,生意难道不该蒸蒸日上,怎会沦落到散尽家财的地步?”
“官人明鉴……”罗月止将罗邦贤误信谗言,在质库中典当家财,除本金外要还予三倍之息的倒霉事给赵宗楠说了个七七八八。
赵宗楠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所以,你要我借你钱财抵债?”
“不敢不敢。”罗月止连忙摆手,“以贷养贷,犹如抱薪救火,鄙民却不是要打这样的主意。”
“那是……?”
“鄙民想求官人一副字帖。不需繁杂,只要将官人方才点评我家书册的言语写下方可。其余之物,鄙民一概不求。”
赵宗楠似是被勾起了好奇:“只要这样,便可救助你家书坊脱身?”
“也不是……”罗月止讨好地笑笑,“仍需请来官人一个小小的应允,同意我将官人的字帖雕印成板,偶尔转印在书册封皮之上……”
赵宗楠是聪明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原是拿我去充个由头,叫我给你家书册做序呢。罗郎君好算计。”
罗月止哪儿敢还嘴,埋头听着。
“此事不难。”出乎罗月止预料,这个阴晴不定的宗室却并没有为难他,“我不喜频繁出现于人前,这封字帖,我不会给你写。但我可为你引荐一人,此人名唤苏梓美,乃当时大才,凭七品小官之身,却已名满天下,深得儒冠青睐,此序由他来写,定会比我更符合罗郎君的要求。”
罗月止眼神一亮:“官人当真?”
赵宗楠笑着看他:“我诳你做什么。”
“多谢官人指教,那么这位苏官人现在何处,我一会儿便去寻他。”
“不必。”赵宗楠道,“我既答应帮你,哪有只动嘴不做事的,你把书册放在我这儿,此事便由我去替你交涉。最多三日,便会有人将字帖送去你府上。递送地址等细则,一会儿你同倪四商量。”
倪四便是跟在赵宗楠身边的小吏,听官人嘱咐,应声唱诺。
罗月止哪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对赵宗楠反复道谢,绞尽脑汁给他说酸话听,赵宗楠也不制止,微笑着照单全收。又磨蹭了两三刻时间,罗月止这才起身告退,下楼找王仲辅一同回家去了。
赵宗楠坐累了,起身凭栏,从金鼎中抓了把鱼食出来,一颗一颗往水面上扔。几条漂亮的硕大鲤鱼循水波游曳而食。而水榭对面繁花如织,依稀能听到东岸学子游玩对唱之声,顺着春风飘到亭台中来。
赵宗楠看着窗外的金明池水,对身边的倪四说:“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学子,看起来光彩夺目,但实则如同池中之鲤,身处在金碧辉煌的楼阁倒影之中,沾沾自喜,却怎么也游不进汪洋。”
倪四略有所感,便低声问道:“方才那位罗郎君呢?”
赵宗楠将手中鱼食一把抛出,台下鱼群蜂拥而至。
“他啊。”赵宗楠垂首观鱼,随意回答,“他并非这池中之物。”
话说两端。罗月止与王仲辅从金明池出来后,已是临近午时,日上中天,罗月止废嘴皮子废了一上午,实打实肚子饿,便叫嚷着要去州西勾栏吃爊鸭子。王仲辅问他:“你先别急着吃,事情办成了没有?赵官人与你说了什么?你怎的去了那么久?”
“办成了。说了好多。他净吓唬我。”罗月止撒脾气,“王仲辅,你倒是躲在偏殿吃果子吃茶灌了个饱,你亲弟弟我还饿着,你就不能先哄哄我。”
王仲辅心领神会:“我请你吃晌午饭,你便好好与我说说!”
罗月止这下美了,一路上便将与赵宗楠的对话一句句给王仲辅背了一遍,王仲辅听罗月止转述,当然觉察不出赵宗楠那揶揄人的口吻,只觉得赵宗楠人如传言,果真是仁德柔善,仗义行事,对他赞不绝口。罗月止虽觉得赵宗楠爱在口头上玩些笑话人的小把戏,但平心而论,也觉得他坦率笃信,是个赤诚有趣的人,故而没提出什么异议。
待讲到赵宗楠替他寻了苏梓美来写字帖,王仲辅突然有了好大反应,差点没当街蹦起来,一双眼睛瞪着罗月止:“他给你找了苏梓美?!”
“啊……”罗月止懵懂道,“是苏梓美,此人有这样大的名声吗?”
“二十余岁便力排众议,勘定古文,重摹古风,是文人风骨正统之所在,你说有没有大名声?”
罗月止喃喃:“赵官人同我说此人是一七品小官……”
王仲辅虽性情直爽,却很少骂人的,此时忍不住说了罗月止一句:“你可是个傻脑瓜?赵宗楠赵长佑,是当今官家的亲侄子,官家少无子嗣,当年太后把赵大官人接进宫里,可是以太子标准去抚养他的,在他眼里谁官不小?他逗你玩的,你便真信了?那苏梓美,如今身为长垣县令,品阶的确不高,可赵官人却没跟你说,他乃是枢密副使杜世昌的亲女婿,欧阳永叔的至交好友,但逢机遇,便是一步登天的人,你却从没听过吗?”
“你家书册刊印出来了,记得帮我留两本。”王仲辅面无表情道,“若叫别人抢完了,我定拿你是问。”
罗月止这才明白过来,赵宗楠三言两语之下,卖给自己的人情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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