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死了
背上干枯瘪瘦尸体猛然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重,压得祝平安迈不动步子。
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怪笑与鬼哭,还有小池清脆的笑声,前方土路如同被卷入漩涡,与群星的光一起搅拌成一团。
昏黄、浅绿、银与黑,色彩与事物呈双螺旋杂糅,像是梵高的《星夜》,有种朦胧而狂躁混乱的美。
祝平安咬着牙,混乱的视线里,穿越迷雾有一颗最明亮的星,那是小池说的将星。
将星带着血色,仍然高悬空中,仿佛要鼓舞他的勇气,给予他力量。
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
重重鬼影,聚集道旁,一道道遮住天上的星辰,发出如同混乱咒文一般的窃笑私语。祝平安甚至感觉到从黑暗中伸出无数柔软滑腻的触手,牢牢锁住自己的所有关节,尝试撕开他的血肉骨骼,刺入他脏腑的柔弱缝隙。
是幻觉吗?是中了什么巫咒吗?一定是感觉神经蒙受了什么欺骗,可是痛苦的哀鸣从每一个细胞发出,祝平安大脑皮层前所未有的活跃。
不该迈出那一步。
不该跨过界碑。
祝平安脑子陡然清醒,刹那间明白过来自己脑子里持续的红色警报指向何方。
小池背后的尸体磷光点点,如同幽绿的火焰在不远处摇曳燃烧,仿佛躯壳变成半透明的蓝绿色,他看到小池后腰的那道疤痕,被映照的清晰可见,而小池似乎并未察觉同伴的异常,仍在坚定前行,嘴里不时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祝平安痛苦地伸出手,想要捞住小池的背影,却只攥住一把潮湿的水雾。
迷蒙中,前方的人影停住了脚步,回头。
不!
即使眼帘中一片血色,祝平安还是能看清回头的并非小池,而是小池背上的尸体,那东西就像没有颈骨,脖子直接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露出苍白的脸与绛蓝的唇舌,对他咧嘴而笑,露出尖利的牙,透明黏液从牙尖滴落,拉成长长的一条。
而小池的背影在这浑身燃烧绿色鬼火的尸体映照下,像一个大写的字母符号X,他的腰只剩下那道扭曲的疤痕伺机而动。
祝平安背上也有东西开始蠕动,像是蛇的鳞片贴着皮肤的摩擦声,他的肩膀上有东西爬过。他恍惚中明白那是死人伸长的脖颈,尸体的头颅正从他背后绕到前面,与他紧紧地脸贴脸。
鼻子贴着鼻子,嘴贴着嘴,眼皮贴着眼皮。
皮肤冰凉粗粝,长长的头发却滑腻、湿润而柔软,像是黑色的海藻,一点点遮住祝平安的视线。
咸腥的液体从祝平安口鼻溢出,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如同淅淅沥沥的雨。
身体各处传来像是被利刃割裂的剧痛,在下一秒,骨、肉与内脏就切片一般分崩离析。
“我死了。”
“我还是不够谨慎。”
“我还没来得及还小池的钱。”
血色遮盖了他的视线,除了越来越虚化的小池,祝平安的眼球正倒映自己身躯的破裂与坍塌,这些是他裸露于空气中的大脑中笃定无疑的最后杂念。
最后,他好像听到了玻璃碎开的清脆声音。
“啪嗒”。
一切归于虚无和黑暗。
风声呜咽,夜枭啼鸣。
似是祭奠生命的逝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祝平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小池那个沾满烟灰的翘鼻子和亮晶晶的眼睛。
晨曦之中,小池明亮的双眸更加显得温暖。
死亡带来的惊恐存留于身体,让祝平安下意识大口呼吸,浑身肌肉绷紧,像濒死的鱼或者昆虫一样,弹了一下腿。
“我竟然没死?”
他有点不敢相信,失去意识前明明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肠子与心肝流淌出体外,浑身脂肪和肌肉像切开的三文鱼片堆叠在一处,这绝对不是有机会幸免的状态。
“算你运气好遇上了我。”小池看他醒了,开心地放下手中褐色破陶碗,眨着眼睛端详那张被他擦得白净的脸。
“我从乱葬岗把你拖回来,你捡回一条命。”
“我叫小池,池塘的池。”
“顺便说一句,不用谢。”
祝平安诧异地想坐起来,浑身关节顿时爆发出刀割针扎一样的刺痛,他禁不住轻哼出声。
“慢点。”小池扶住了他,缓缓把他身体放平回神龛上,“你受阴气侵蚀,至少得躺上两天才能起身。”
不对。
小池所说的话,与三天前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认真地自我介绍,就像祝平安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今天是初几?”祝平安忍着痛苦,敏锐发问。
小池挑了挑眉毛:“三月初一。朋友,你这是昏迷了多久?”
祝平安与小池去背尸,是三月初三晚上的事儿,小镇的夜晚仿佛模糊了时间的概念,踏出平安镇外不知有没有过了零点?他努力回忆,并不确定,那场死亡感受,仿佛瞬间又仿佛持续了一生。
以祝平安小心谨慎的性格,他并不是非要去搞清自己的死亡时间,而是习惯了复盘,尽管对死亡的复盘令人极为恶心和恐怖,但这就像一场冲刺失败的高考,他必须梳理所有的细节和知识点,确保下一次考试的成功。
比如,触发死亡到底是界石还零点,他都要去小心推算,避开所有的危机。
总之,就当作过了零点,那就是三月初四。他如果没理解错,那么……现在回到了三天前的原点。
突如其来的死亡与不可思议的奇遇,即使祝平安竭力维持外表的镇定,脑子还是停转了好几秒钟,一片空白。
他需要时间去理解现在的状况。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细节如此清晰准确,让人不能否定那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或许是他的死亡回拨了时间,就像是游戏读档一样?
“你除了贴身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串不值钱的玻璃珠子。”
“你在镇上有没有亲友?不然要活下去,可得尽力想想办法。”
沉思中,小池的声音忽远忽近,半虚半实,和初见时的对话几乎无异。
对,自己身无长物,被小池捡到的时候,只有一串七颗玻璃珠子的手链挂在左碗。
祝平安像是看腕表一样,费力抬起左手瞥了一眼,旋即目光便凝滞了。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红线穿着的玻璃珠子,明明白白只有六颗。
他集中注意力在肚子里数了三遍,绝不会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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