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上贼船
是夜,沈微澜伴着一盏孤灯,伏案读完卷宗,窗外已是秋雨连绵。
他浅眠到天明,晨鼓敲罢,雨依旧未停。
因为昨日已遣得吉去万年县衙给曾寒山送了信,约好了见面,沈微澜不敢耽误,到了时辰便撑着伞离开华阳观,冒雨前往东市窦家酒楼。
出了永崇坊东门,沿大道向北。
没走多远,一辆马车从身后辚辚追上来,车轮碾进泥坑,泥水飞溅,沾上他新洗的袷袍。
熟悉的华丽马车在他身旁停下,沈微澜笑着叹了口气,抬起伞,与车上人照面。
两人隔着绵绵秋雨对视。
李缬云今日素面朝天,白皙脸庞润着雨气,双眼黑水晶般灵透:“你就这么心急,冒雨也要查案?”
“倒也不是,只是约好了要与曾法曹见面,心里正后悔呢。”嘴上这么说,却满眼笑意看着她,一点不像后悔的样子。
“就知道你会向他求助,满长安一个亲故都没有,还敢帮枢密使查案。”李缬云樱唇一撇,抬了抬下巴,“上车。”
沈微澜看着她,握伞的手微微收紧:“公主不是说,要任我送死吗?”
“我改主意了,毕竟你这么好用的门客,死了可惜。”她狡黠一笑,给他台阶,“上来吧。”
不想他还是摇头:“雨天狼狈,不便污了公主的马车。”
“是我先污了郎君的衣袍,就该一报还一报啊。”她神秘地眨眨眼,诱哄他,“乖乖上车,对你有好处。”
沈微澜被她逗笑:“公主要许我什么好处?”
“我的叔曾祖恩王呢,因为上了年纪,常年闭门谢客,又一日都离不开他的王傅,”李缬云托着下巴,慢悠悠道,“算起来,我也该去看望一下他了,你若上车,就有机会与恩王傅于頔见上一面。”
不等他反驳,她又补上一句:“叔曾祖与枢密使不对付,你报梁守谦的名字,可不好使。”
得意说完,她手指闲闲敲着车窗,静等答复。
雨声沙沙,满耳缠绵,沈微澜紧紧握着雨伞,后背被雨丝打得半湿。
原来这就是食人花的厉害,无论他退得多远,她都能步步紧逼,蚕食他的坚持。
顺从自己的心护她一程,分明应该桥归桥、路归路的,可那些于情于理都能拒绝她的话全都堵在喉头,不想出口。
罢了,他韬光养晦九年,千军万马都无惧,还护不住一朵恣意盛开的富贵花吗?
他转过头,对驾车的照白报上地址:“东市,窦家酒楼。”
照白笑着应声:“是!”
平日衣着光鲜的内侍,此时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打扮得像个渔翁,驾的自然也是艘贼船——只要沈郎君上了车,再去热闹的东市走一趟,公主禁脔之名可就坐实了!
他心中窃喜,不住偷笑,等沈微澜收了伞登上马车,快活地一抖缰绳,驾车前往东市。
因为搭乘马车,沈微澜到得太早,等曾寒山冒雨赶到酒楼,雅间里两个人已经喝完了一锅羊肉羹。
曾寒山见到李缬云,愣了一下,沉着脸看向沈微澜:“你没说公主也要来。”
“怎么,不想见到我?”李缬云笑靥如花,亲手为他斟酒。
曾寒山只好在酒杯前坐下,默不作声地整理衣袍,藏起被泥水弄脏的下摆。
“三年了,经历玉郎一案,我们也该化干戈为玉帛了。”等他一杯水酒下肚,李缬云凑近曾寒山,看着他被眼罩遮去的右眼,心底微疼,却笑容傲然,“旧事不可追,今后我会补偿你,让郭贵妃付出代价。”
“不必了,”曾寒山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沉默片刻,又抬起头看她,“你不是什么食人花,顾好自己吧。”
左眼目光灼灼,藏着无法说出口的话,看得李缬云一阵怔忡,这时新一锅羊肉羹上桌,等热气腾腾的白雾散去,曾寒山已经别开眼,与沈微澜交谈。
“这案子经了内侍狱,便送到御史台三司会审,那帮眼高于顶的人,瞧不上我这个法曹,倒是从粪坑里捞骸骨的时候,知道差遣我的人,哼……”他冷笑,也不怕烫,咕咚咕咚灌下一碗羊肉羹,随手将陶碗一撂。
成日与不良人厮混,养出这一身痞气,与三年前的新科进士已是天壤之别。
李缬云心里一揪,百般滋味,终是无言。
沈微澜默默看她一眼,引开话题:“我已看完此案卷宗,虽然判罚严格,倒无不当之处。唯有一点存疑,梁正言骗取的贿赂,和事后他被官府籍没的家产,中间存在六万贯的差额。”
曾寒山语气淡淡:“这种事多了,大风刮来的钱,骗到手哪有不挥霍的?很少能尽数追回。”
“即便如此,挥霍掉六万贯,也太多了。”沈微澜沉吟。
“长安遍地销金窟,你不知道罢了。两遍大狱都没审出钱的下落,如今人都死了,我们更无从下手。”曾寒山说的越多,眉头越紧,横他一眼,“说来说去,你怎么就揽上这破事?”
沈微澜讪笑:“富贵险中求。”
“什么富贵,与虎谋皮。”曾寒山冷嗤,“卖官鬻爵这种事,屡禁不绝,就算圣上拿于敏杀鸡儆猴,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我的人最近就收到风声,说又有人打着梁守谦的旗号,帮人牵线买官。”
沈微澜笑道:“枢密使告诉我的谣言更有趣,说梁正言其实根本没死,只是换了个身份,继续招摇撞骗。”
“树大招风的是梁守谦,骗子究竟是谁,根本不重要。”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沈微澜手指轻叩桌面,微笑,“这两个骗子的手法,一定有相似之处,才会生出这种谣言。”
曾寒山见他又露出这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不爽地用筷子敲敲碗:“这风声的源头就在东市宝胜柜坊,就算没你这茬,我也打算今夜去暗访,你要去吗?”
“自然要去。”
沈微澜欣然应邀,话音未落,却听一旁李缬云娇声插口:“我也去。”
两个男人转头看她,曾寒山不悦皱眉:“公主知道柜坊夜里的营生吗?”
“知道啊,赌博嘛。”李缬云凤眸晶亮,“宫里只会用双陆赌樱桃糕饼,我就喜欢民间的玩法,可惜二哥只带我见识过一次。”
“怕是不妥,我们是去查案……”曾寒山直觉不妙,开口回绝,却被沈微澜打断。
“让她去吧。”沈微澜看着李缬云,目光宠溺,“有我在,不会让她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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