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往事如烟未曾湮(上)
严采婥对面的督察天性乐观,甚至,带了一点自负,向来不愿回忆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他面上明显地表露出小小不乐,应声的语气却仍旧耐住性子:“噢,我要想一想才能回答你。”
思考的时间不用太长,间奏想起的片刻,他再次开口:“你说的是Carson吗?又或者,是蜡青?”
严采婥干脆地摇头:“你说的两个名字一听就是师兄,而我说的,是一位师姐,警校那年她是男仔头造型,勇猛得像一位女汉子。”
高材生一瞬间变郁悒:“你也知道,警校有规定,所有女学警都必须剪短发,所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难道,是那边那位过目不忘的活字典、西九龙交通总部AI(交通意外调查组)的姚瑶?”
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一位女性,可以与他们这帮男仔兵抗衡。能说出姚瑶这个名字,皆因为她有着过人的记忆能力。
严采婥向后弯了腰身,以柔度极高的杂技动作向他提示的方向张望,看到了与韦世乐共舞的那位绾起长长青丝的女警。然而,姚瑶的气质温婉动人,与她记忆中的飒然如风,实在是两种风格。
落寞的眼神染满面前警花的双眸。饶是高材生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她心中的失望:“别担心,如果有机会,我约那班旧同学聚一聚,帮你问一问。不过,为着这份人情,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对那位师妹如此执着?”
巧言令色,鲜矣仁。严采婥毫不为之所动:“人情这种抽象的东西,不在乎多欠几个。”
“那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这位在大众面前本就滑稽无比的督查先生,此刻更显鬼马。
“No。两个!为了与你共舞,我可是一直忍受着背后凶狠的眼神呢。还有……” 神秘的天蝎座女警,此刻开始讨价还价。
高材生倾斜了目光,顿时明了她所指何人:“我跟她没关系,对于她的不友好,我也无能为力。不过,还有什么呢?”
面前的小警花露出俏皮而快活的神色:“你帮我查查,她现在在哪个警署任职,怎样可以联系到她。”言罢,她把头靠的更拢,故意让笑意更为暧昧。
背后某张脸上青红交加的色彩缤纷,一定有趣极了。
高材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唉,还是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吧!”
一曲终了,严采婥礼貌地抽身道别。露台之上,有人影一袭,倚着栏杆对她脉脉地微笑:“小严师妹,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对那个高材生青睐有加?”
她走过去,咬着头儿兼好姐妹的耳朵:“你觉得,我的眼光有那么奇怪吗?” 言罢牵起面前人的手:“玖儿!我们去吃东西吧!”
慕容玖狠狠拽住了她正欲往前的姿势:“你对银笛奖得主好像很感兴趣。”
严采婥在心底默默地叹息:她不是对所有银笛奖得主感兴趣,只是对那一个情有独钟。
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倘若,没有那位曾经的小警花闯入生活,她现在一定处在完全不同的位置,过着截然相异的日子。
只是,实事没有如果。鲜有人能够探测过她无法磨灭的过往,亦没有人可以感受难以抹去的心境。甚至,没有人知道,中五那年的她,是何种懒散的模样。
回忆中的画面已经泛黄,往事里的笑容趋于迷离。然而,那些埋藏在严采婥心底的经历,留下的痕迹依旧鲜活如昔。它们被漫长的时光沉淀而又沉淀,酝酿出一壶醇香,萦绕鼻尖,蓄成满满的思怀,却终不再轻易吐露。
中学时期的她,两条马尾小辫挂在头顶左右,外形与内里都同样生动而形象地诠释出活泼这个词语的含义,被同窗和友人赠与绰号“小太阳”,照亮。
她本以为,可以一直如此无忧无虑地踏过人生之旅,无论前路是芳草鲜美还是荆棘满地;只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愿以偿,突然袭击的神来之笔,足以令红尘中渺小的人们疯狂。
父母宣布离异,在她刚进入中五那年的秋天,徒然打破了生活的节奏。她再也不能做那个阳光下的小公主,即使双亲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分隔两地的他们,仍旧会如同从前一般疼爱她、呵护她。
人人都懂,碎裂成片的水晶,如何再能拼凑成原本完整的模样?
严采婥曾经自信满满,天性开朗的她,不会被这样的突变影响原本的轨迹。直到生日时,再没有两个亲切的笑脸陪着她吹蜡烛,她独自望着墙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愣愣发呆,眼前仿佛看到了一片令人失神的天青色,一只尖利带刺的妖冶花朵,毫无预警地在这片宁静的境域中生长伸长,将澄澈的天幕刺出一片血红,撕裂了唯美。
她心下一紧,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小学时代学诗词,读到落叶悲秋,她无法理解;中学时代国文课,学到“为赋新词强说愁,却道天凉好个秋”,她难以入境。原来。唯有亲身经历过,才会发现,那些优雅的词句描写得多么淋漓尽致。心痛,竟然可以是那样麻不不仁的状态。
古人言:不见亲棺不落泪,是多么深刻而沉痛的领悟。
从此,她变得慵懒闲散,没有事情能提起她的兴趣。得过且过成了她那时的生活态度,但凡节假日,她倒落床就能入睡,睡醒了,便坐在榻上端着残羹冷炙继续裹腹,任学业荒芜成一片草原。
母亲为她的前程挂劳,忧心忡忡地问过好几次:“阿女,你将来长大了可以做什么?”而她,总是语气笃定地敷衍道:“放心mummy,我会有出息的。”
某日放学,她偶然从补习社所在的小山丘上放眼远眺,想要舒展禁锢的筋骨和灵魂。不料,竟意外地捕捉到山下盆形地貌中,正在接受严苛训练的学警们。
烈日炙炎炎,直射在没有一棵树木的警校硬质铺装广场上,似乎要将场上每一个人的骨血蒸干。然而,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那群年轻的学子,却从不放弃。
颓废的生命里,观看可怜巴巴的少男少女被教官的地狱式操练累到披靡,成了严采婥的一大乐趣。一连好几天,她放学后都刻意走到山丘之侧,躲在古老的大树下观看山下校场里的学警们受罪。
立正、稍息、踏步、疾跑、俯卧撑、仰卧起坐、引体向上、滑竿、浪桥……这些项目枯燥而强度巨大,有的人倒下去了,有的人还在坚持继续。他们永不言弃,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超越了自我。观看好戏的初心,在她的心理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敬佩——她从这些桃李年华的生命里,看到了信念的力量。
不久之后,一位少女从警训队伍中脱颖而出。严采婥时常看到她行走在队伍最前端,成为学子们追赶的典范。
据说,警校为了激励学员,设立了银笛奖,在每一届学警毕业时,颁发给最优秀的一名。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汉子,自然成为了银笛奖的热门人选,也成了严采婥心中的偶像。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
结伴围观的同学,偶尔会窃窃私语,赞叹这位天才的存在。严采婥却心知肚明,世界上本没有天才,他们之所以有超卓的能力,可以鹤立鸡群、傲视同谋,不过是在人群背后全力以赴地拼搏,在人群面前云淡风轻地面对。
她曾经在东方泛白的清晨,在日薄西山的黄昏,在艳阳炙烤的午后,小跑至警校门口,打听那位偶像的名字。然而徒劳无果。她只能在周末他们“放风”的时刻,偶遇欢呼出门的学员,恰好听到他们亲昵地称呼她为“小山”。
严采婥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山丘沉稳的山,还是水中珊瑚的珊,抑或者是姗姗来迟的姗。
她只知道,从察觉到小山出色的那天起,她已经重新燃起对生命的热忱。她恢复了自律而有节奏的生活,奋斗在即将到来的会考前。整整一个月闭关修炼,她赢来了5A4B的毕业成绩。结局虽然并不算优秀,却是她在最后的中学时光里能努力的极致。
证书授予典礼的日子如期而毕,当严采婥迎来悠长假期,她终于可以回到那座山丘之巅,继续欣赏山下盆地里的美丽风景。
然而,当她兴奋地奔至故地,却发现,警校的训练不知何时结束了。学警们与她一样,已然走出校门,扬起新征程的风帆,忙碌在各自的岗位上。
她挑了最快的崎岖小路落山,试着向警校的教官打听,离去不久的年轻人里,银笛奖的热门人选、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叫什么名字。那位威严的中年男子却三缄其口,几乎将她当作敌对势力派来的无间道。
那天日暮时分,严采婥独自站在警校门前,长久的望着地上拼砖的花纹发呆。时针转过版权,她心情低沉地跳起来格子。当她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又从九百九十九数回到一,终于仿如失落了什么似的,离开了那个曾经激励她斗志的空间。
错过就是,你来的时候我不在,当我赶至,你已离开。
小粉丝与偶像,终究错过了。
这个词,说起来只有两个音节,发声时连唇齿都未必分开。然而,一旦错过,就是漫长的岁月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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