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坐金銮 二
这边潼关是血战后少有的宁静平和,三百里外的西京却是人心大乱,士民惊扰奔走,市里萧条。
洛阳陷落、潼关失守,河东、华阴、冯翊、上洛各郡军政官员弃城,守军逃散。西京再无屏障可阻北军铁骑,其势岌岌危如悬卵。
无数殷实富户收拾了细软家财,携妻儿老小,乘车逃离长安,以避兵锋。明皇仍驻骅帝都,那些在朝为官的当然不能在这国难当头之际逃走。但他们本人虽在,却早早遣了家人回乡避难,偌大的府第也已搬得空空荡荡。便是市井百姓也纷纷扶老携幼奔出西京,投奔乡下亲友去了。
百姓烦恼,明皇也不快活,这日上朝后连杨妃都不见,只一人在寝殿中烦恼,片刻功夫已砸了数只花瓶,推倒了几架珍草异葩。殿外的太监宫女人人都噤若寒蝉,肃立原地,眼睛只是盯住地板,不敢稍动,惟恐触了霉头。
又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过后,长生殿中隐约传来明皇咬牙切齿的声音:“哥舒翰!枉朕如此重用你,你却如此负朕……三十万大军啊……你倒断送得干净!……”
长生殿中,杨玉环迟睡方起,正慢慢梳妆。镜中人虽然丽色依旧,可是双眸中却失了一分活泼泼的神彩。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就算是那倾城之色,也仿如寒秋浮萍,随时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她正自出神,高力士悄然进殿,一溜小碎步跑到她身后,轻声而急促的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气得不轻,正乱摔东西哪!万一皇上气坏了身子,那如何是好?这整个天底下,也就您能劝劝皇上了。”
若是以往,杨玉环也就跟着去了。高力士可是跟随明皇的老人,最是知道明皇心意,他来请时,都是讨明皇欢心恩宠的最好时机。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她心中忽然烦燥,头也不回地道:“今儿个我累得很,好象受了点风寒,不能服侍皇上了。”
高力士愕然,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刚想再劝,但看着杨玉环滑若凝脂的颈项,不知怎地忽然打了个寒战,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悄悄退出殿去。
或许长安上下,只有相国杨国忠还笑得出来。洛阳相府中的亲眷早就撤到了西京,留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下人和远房亲族。贵重古董也都运到西京,至于府中留下的财物虽然也值些钱,但也还不至于放在杨大相国眼里。日后天下平定,弄点钱还不容易?杨国忠直系亲族身份高贵,当然不可能陪着封常清一起在洛阳拼命。
眼下北军夺了潼关,前方传来消息说哥舒翰也落入敌手,生死不明。这在朝中,又去了一个杨国忠的大敌。安禄山反叛,封常清连战连败,哥舒翰生死不明,而且不论是生是死都是一样,已等如是死人。从此之后,满朝上下,还有谁敢对他杨国忠批手划脚?
想到此处,杨国忠便不禁笑出声来。正志得意满间,他忽然想起济天下曾经的告诫,言道国为树,臣为蚁,为相之道虽千变万化,不忌权术,但切不可将树也咬倒了。杨国忠想起哥舒翰虽被自已联合王进礼设谋扳倒,但三十万大军也随之灰飞烟灭,心中微微一凛。不过这念头恍若清烟,转眼间便自心头抹去。
杨国忠倒是有些想念济天下,只可惜他留书一封后,便从此不知去向。若能在长安相助自己,想来也不至于扳倒个哥舒翰也这么困难。
不过潼关虽失,杨国忠倒是不担心的。他心中早有定计,西京再不可守,不如劝圣驾西幸入蜀。本朝诗仙李白曾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剑门乃天下之险,一人荷戟,万夫趑趄,乃易守难攻的天堑。
蜀地富庶,气候宜人,杨国忠早已经营多年。他遥领剑南节度使,多任用亲信为僚佐,早在安禄山以“清君侧”作反之时,便令副使暗自准备资粮器械,情况紧急便出奔蜀中。哪怕关中被安禄山尽占,他也可陪着明皇在蜀地做个土皇帝嘛,何惧之有?何况天朝地幅辽阔,安军来得迅速,各地勤王之师不及赶来,加以时日,还是有重振天朝之威的机会的。
既然已有了定计,杨国忠当然不慌,当下心中盘算着劝明皇移驾的说辞,又思虑何时进言方是好时机,如此,不知不觉间,夜幕已垂。
转眼之间,又是红日东升,关山万里,处处鳞金。
还远未到早朝时刻,明皇便早早坐在金銮殿上,且将所有太监宫人都赶出殿去。面对空无一人的大殿,他忽然觉得有种一无所有的恐惧,连下面的宝座也是如此冰凉,那厚厚的暖垫今次竟毫无作用。
在这冰一般寒冷的宝座上,哪怕多坐一刻都是受罪。明皇感觉自己的双腿正迅速变得麻木,想要站起来,却哪里动得?欲唤内侍来扶,张口却是无声。一时间,明皇惊骇欲死,却又分毫动弹不得,刹那之间,他心中闪电般掠过几个词,鬼上身,咒杀……
正当明皇胡思乱想且在等死时,忽听吱呀一声,大殿两扇红木包铜大门缓缓打开,一线阳光渗进昏暗的大殿,正好照在明皇脸上。他虽然觉得这道阳光刺眼之极,但阳光中的暖意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明皇呀的一声大叫,从宝座中跳了起来。
进殿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请罪,秉道早朝时辰已到,百官都已候在殿外,这才按往日惯例开了殿门。
明皇好容易得以脱困心魔,哪会责怪他?也无气力说话,只摆了摆手,定了好一会神,方才在宝座上坐定,传百官进殿。
明皇心有余悸,屁股只敢搭着宝座的一点边坐了。整个早朝,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没听百官在说些什么。无暇看杨国忠舌战群臣,力主幸蜀的忠君之姿。更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老臣惶惧流涕,心痛皇上要去走那比上青天还难的蜀道、颠沛流离的爱君之心。
好不容易打发完了早朝,明皇即迫不及待地起身回了后宫。直到离那宝座远远地,方算惊魂甫定。
大喘几口粗气后,庆幸之余,明皇心中猛然间掠过一个念头,这张龙椅,难道自己已坐不住了吗?
一念及此,明皇登时僵住,瞬间大汗淋漓。
明皇如坐针毡时,远在千里之外,潼关守备府正堂上的纪若尘却坐得四平八稳,安如泰山。长安潼关同时初起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只映得印堂中蒙蒙似有云烟升起,缭绕变幻迷离多姿,可谓气象万千。他双目徐徐张开,散于八荒的神识逐渐收回,那张普普通通的太师椅周围,便有了山风啸傲,层云飘逸,他背后云烟升腾,竟隐现山川大河,偶尔可见一二真龙,或在云间隐现,或下碧海翻波。
遥遥望去,纪若尘便似坐于天地之间,君临九州大地!
纪若尘望着空无一处的大门,瞳中幽幽蓝火逐渐燃起。他右手提起,忽然伸指在倚于椅旁的修罗矛身一弹,叮的一声长吟,悠悠不绝。
不止正堂,似乎整个潼关都随着修罗的长吟轻轻摇动。矛音所过处,无论是廊柱、窗户、花盆,甚至是青砖铺就的地面,都起了微微波动。
啪啪啪,伴随着一阵掌声,一个若出水仙子般的身影徐徐在正堂中浮现。苏姀神态妖娆妩媚一边鼓掌,一边赞道:“小家伙越来越了不起了,居然这样都能发现我。话说你此次回来倒也神出鬼没,连姐姐我第一次都看走了眼。不过你这么拼命,又是为了谁呢?”
随着苏姀款款行近,纪若尘两道剑眉慢慢竖起,瞳中蓝焰越来越是明显,右手也握上修罗。万里江山,又自他身后浮现,便如一卷无形画轴,在他背后徐徐展开。
苏姀笑得烟视媚行、祸国殃民的,完全不理会宛如炸毛猫咪般的纪若尘,视眼前欲倾尽天下的杀气如无物,仍一步步向前走来。
修罗嗡的一声鸣叫,已被纪若尘倒提在手,收于身后。纪若尘修罗在手,气势巍巍而升,如有君临天下之意,只听啪的一声,他束发布带炸成数段,鬓发如在狂风中,抖得笔直。
苏姀又上前一步,距离纪若尘已只有七步之遥,修罗一发,便可将她穿心而过。可是纪若尘这一矛,就是刺不出去。他气机神识无处不在,却锁不定苏姀。苏姀看似安然前来,其实每一瞬间都会闪动成百上千次,让纪若尘神识次次落空。
既然锁不定苏姀,纪若尘双瞳中蓝焰忽然溃缩,凝成两个湛蓝玲珑丝球,他真元也如碧海潮生,起伏不定,境界自上清至仙境升至真仙境,又从真仙回落到至仙,如此往复一周,便不停地在至仙与真仙间的四境中跃动不休。时时攀至真仙顶峰,又骤然回落。真元境界如此跃变,诸般道法便再难锁住他,如此闪避,比寻常修士的前趋后退不知高明了多少。可是此中境界,较苏姀闪避神识捕捉的身法,又要逊色一筹。
纪若尘不是不知此中关键,但他运用此法,目的并不是躲闪苏姀法术。他早已看出,苏姀虽然肌肤如玉,滑若凝脂,然而肉身之精纯凝练实是举世无双,较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少说也强个几十倍。她便是以那纤纤玉手硬拼修罗,吃亏的甚至说不定会会是修罗。此刻纪若尘震动真元,是想在这关键时刻,再将已身修为提升一阶,冲上上清天仙境。虽然对上苏姀仍无分毫把握,然总是多一分希望。
他虽看出苏姀的天狐本体,也感觉到她身上气息与张殷殷有三分相近。可是苏姀毕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妖,他又用山河鼎炼过不少妖族,在这正堂修养帝王之气,本也没怀什么好意,就是想引人与妖入彀而已。没想到等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只巨妖!
纪若尘体内真元震动越大,面上神色反而越是淡然,只是那君临九州的帝王之意,巍巍峨峨,也随之攀升。
苏姀居然也感受到了一点压迫!
她止于在纪若尘六步之外,轻拢了拢散乱的发丝,轻笑道:“小家伙不要那么紧张嘛,现下你真元不足,如果强冲上清天仙境,可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哦!姐姐不过是开个小小玩笑,没想到你就这么当真了,不会是做过了什么亏心事吧?放心吧,即算你背地里做过什么亏心事,姐姐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毕竟我还得为那笨徒弟着想呀!”
她话是如此,可是纪若尘哪敢丝毫放松气势?
苏姀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闪过激赏之色,赞道:“居然懂得借人间帝王之势,养已身浩浩之气,悟性真是不错。帝王气养罢,便该养天地之气了。喂,那个小道士,这小家伙悟性可比你强得多了。”
云风应声现身,微笑道:“云风本就资质平庸,只是比别人用功些罢了。”
云风现身,纪若尘登时大吃一惊。他全副心神都在苏姀身上,根本未能察觉被苏姀施法隐在一旁的云风。
道德往事,他多半记得,自然也认得这位曾默默扶助过自己许多次的云风师兄。看到云风,纪若尘虽仍心有疑惑,不过震动的真元已渐趋稳定,虽仍是跃动不休,但不再强冲天仙境。
“师父!”张殷殷自堂后奔出,看到白衣如雪的苏姀,登时大叫一声,扑进了苏姀怀中。
苏姀爱怜地抚着殷殷青丝,如在揉着一只小猫,“笨家伙,就不会学聪明点?看到那么锋利的剑,也用手去抓……好了好了,别哭,别哭!谁欺负过你,师父都会给你出气的。”
张殷殷忽然无限委屈涌上心头,索性抓住苏姀衣衫,放声痛哭。
苏姀拥着张殷殷,凤目望向纪若尘,道:“小家伙,敢不敢跟姐姐上青墟?”
此时纪若尘已收敛气息,将修罗重行插在椅旁,闻言微笑,道:“有何不敢?不过人间行事,当谋定而后动,我手上这几件事要先办完,准备万全,才好上青墟宫杀人放火。不然的话,贸然攻上青城,多半没什么好结果。那可不是勇,而是愚。”
苏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纪若尘,忽然眉开眼笑,道:“小家伙真的不错!又让姐姐看走眼了一次。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成持重了?”
纪若尘笑笑不答,心底深处却悄悄叹一口气。
“好!便让你先把手上的事办完,我们就上青墟宫去。”苏姀如是道,打了个响指,绽放出如花笑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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