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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人去南洋,二人死海上


埋下的种子还没发芽,归家的游子又将远行。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

  徐木兰专注地一直追着看,不太确定它飞的方向,是不是轩伯爹和伯姩明天要去的马来亚。

  马来亚是南洋,安南是南洋,暹罗也是南洋。

  村里下南洋的人很多,回来的人却很少。

  大家都说,是因为南洋离得太远了。

  坐在船上摇摇晃晃,顺风时都要十天半个月。

  如果遇上不好的天气,结果谁也没办法预料。

  听说,轩伯爹上一次回来,是在四年多前,还抱过刚出生的自己。

  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会是在什么时候?

  再过一个四年吗?

  还是会过更久?

  不会不回来了吧?

  “家在这里,不管有多远、过多久,一定会回来的!”

  正在跟阿嫲聊天的石坑尾婆听见她的疑问,很大声地抢先回了话。

  声音真的很大很大,将停在旁边树上歇脚的鸟都吓跑了。

  天边的那只飞鸟也彻底飞远了,怎么看也看不到半点影子。

  不过,这句话很让徐木兰安心。

  会回来就好。

  她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往竹筒里淘细沙。

  这次回来,轩伯爹给她带了很多东西。

  有好吃的榴莲、番糖、番糕,有漂亮的衣服鞋子,还有新奇的玩具和其他小物件。

  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她自然是要想办法回报一二的。

  奈何自己既没有银钱,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

  想了好几天,才在昨天下午看到阿嫲捡鸡蛋时,想起过年时阿爸曾经用鸡蛋壳和沙子,给自己做了个不倒翁。

  出远门的人,都会装一把家乡的沙土带走。

  那她就做个装着沙子的蛋壳不倒翁,送给伯爹吧!

  考虑到鸡蛋壳太薄,很容易就会碎掉,她还特意跟阿嫲打了申请,今天吃鸭蛋——

  阿爸先前用鸡蛋壳做给她的那一个,撑不到三天,就意外摔破了……

  鸭蛋壳比较硬,再有叔公帮忙编的藤盒保护着,应该没那么容易碎掉。

  其实,她觉得鹅蛋壳最硬、最保险。

  可惜阿嫲说它太大了,不方便携带和保管。

  装完沙子,就该准备回家了。

  水里淘出来的沙,湿漉漉的,不能直接用,要先晒干才可以。

  把沙子灌进蛋壳里面以后,还要给外壳加点装饰。

  这么一算,时间好像还挺紧张的。

  伯爹他们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了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紧张兮兮算时间的样子,将两个老人都逗笑了。

  伍竺鹓拿出手帕,把孙女湿漉漉的手擦干。

  “放心吧,来得及,现在就回去晒沙子。”

  徐木兰点点头,抱着竹筒,跟在阿嫲后面往家走。

  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悠悠的吁叹——

  “三人去南洋,二人死海上。一人成番客,不死是命长。”

  声音苍老沙哑,仿佛被石头卡住了喉咙。

  很艰难才从里面挤出声音来,让听的人不自觉地想捂住脖子。

  她回身向后看,石坑尾婆依然坐在屋前的树墩上,时不时抽一口手里的旱烟。

  树墩旁边,是一只在打盹的老母鸡,羽毛枯乱,没有光泽,总是没睡醒的样子。

  徐木兰回想了一下,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几乎不管什么时候遇见石坑尾婆,她都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勾勾地盯着村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

  清醒的时候,就跟人搭几句话。

  不清醒的时候,不管见着哪个小孩子,都追着喊我儿啊,我孙啊。

  青丝成白发,阿姩变阿婆。

  她等他们,等了好多年,盼了好多年。

  可是,大家都说,她等的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认真看路,不要东张西望。”

  伍竺鹓听着如泣如诉的乡谣,咽下一声叹息。

  牵着孙女的手,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

  “哦。阿嫲你说,石坑尾婆的孙子,能找得到吗?”

  徐木兰晃晃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好奇地发问。

  还没等到回答,又自己摇了摇脑袋,“不好找吧!”

  根据她还算丰富的经验,要找人,总得有个名字。

  比如,她去隔壁的隔壁找小姐妹玩,刚出发就开始喊:

  “妚珍,我来了!”

  又或者,她跟着阿妈去信局,找在那里当会计的阿爸,进门也要报一声:

  “我是卧岭村的徐木兰,来找我阿爸徐信芳!”

  可是,石坑尾婆和村里大多数伯姩、阿婆一样,没有名字。

  大家只知道,她娘家在石坑村,本姓王,是家里的最后一个女儿。

  出嫁之前,按着出生顺序,叫做妚尾。

  出嫁之后,冠着父亲的姓,变成王氏。

  按照这里的习惯,对外的称呼,要么是随她丈夫的名字,后面加个“姩”或“婆”,要么是以她的出身地和出生顺序为代号。

  石坑尾婆的丈夫,很早就下了南洋。

  很不幸的,还没到地方,就因为遇上海盗,埋骨他乡。

  时间过去太久了,现在恐怕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名字。

  她也有过两个儿子。

  大儿子在十来岁的时候,跟着乡人去了南洋谋生计,早年还寄过几次侨批回来。

  凭着这些侨批,她买了几亩田地。

  还盘算着要做两间十一架桁的大正屋,光宗耀祖。

  只可惜,战争来了,大屋没有建成,跟大儿子的联络也被中断了。

  她的小儿子,在前些年打鬼子的时候,也没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成家,没有子嗣。

  战争结束后,跟南洋的联络终于恢复。

  石坑尾婆的大儿子,却没有再传来任何音信。

  听说,人已经不在了。

  他最后寄来的那封信里说过,妻子有了身孕。

  那个孩子最后有没有生下来?

  如果生下来了,叫什么名字?

  这些通通没有人知道。

  所以,对于没有名字的石坑尾婆,要找不知道名字的孙子这件事,怎么想,就觉得怎么难。

  “是啊,很难很难。”

  伍竺鹓看着周边郁郁葱葱的山岭,低声呢喃。

  找不到亲人的,何止石坑尾婆一个。

  徐家,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只剩徐望丘和徐得丘两兄弟的。

  这一家,原本也算是人丁兴旺。

  她的婆婆,共生下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

  可惜家中太贫困,无衣无食,无医无药。

  其中三个都夭折了,最后只剩四个儿子。

  她的公公为了给家里人挣口饭吃,带着大儿子和二儿子过番去了马来亚。

  没过两年,公公先走了。

  又过几年,大儿子也走了。

  剩下的二儿子,相对命硬些。

  给家里寄过几回侨批,还在那边娶了妻、生了子。

  可没过多久,也断了联系,同样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他们知道二哥妻子、孩子的名字,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一直都托同在马来亚的乡人帮着打听,却从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消息。

  屋后的厚文岭,以及附近的荒郊野岭上,有太多空冢,埋的全是过番人的衣物。

  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们的子孙后代,正在寻找回家的路。

  小姑娘有些不太确定,“能找到吗?”

  老妇人的声音沧桑却笃定,“能找到。”

  能找到的,或迟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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