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风中花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在筒瓦上弹起一颗颗水珠,从板瓦间滚落下来,顺着勾头瓦坠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不大的风在院井里横行,抖落一片、两片去年遗留的枯叶,落在水坑里,在雨水里打着旋儿。
小敏做了一个梦,梦到小九儿孤零零坐在雨水里哭喊,哭哑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织在他的小脸上……她冷不怔从睡梦里醒来,蹭到窗前,撩起窗帘,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梦是清晰的。她飞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间屋,正间屋里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灭了,风拖着雨推搡着堂屋的两扇木门,少许的雨水溜进了屋里,洒在门槛下面;东间屋里飘出一股股淡淡的烟味,缭绕在空气里;煤油灯的光钻出了门缝,像一条闪光的线绳铺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轮廓。
孟祖母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纸媒子,一只手里托着水烟袋,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黯然无神。
听到房门口的脚步声,老人赶紧用抓着纸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泪水,不露声色地把吸管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吮吸着,一团团的烟从她的嘴角窜出来,烟雾瞬间弥漫在每个墙角旮旯。
小敏在东间屋门口外面彷徨,她下定决心今天要离开孟家,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开口,自从她进了孟家门,老人对她不薄,不曾高声与她说过话,可,小九儿的事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先不说巴爷对她有救命之恩、潘婶对她如同己出,小九儿跟着她吃糠咽菜、忍饥挨饿一年多,不是亲人又是什么?想到这儿,小敏转身默默走回了西间屋,从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爷送给她的藤条箱放在炕席上,打开箱子盖,找出母亲给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带在身上,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也要带走。她又找出巴爷给她买的长袍穿在身上,长袍短了,盖过膝盖;外面套上一件长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镇的林伯母送给她的,由于时间太久颜色有点发白,再破旧的衣服小敏也穿过,她不嫌弃,为了小九儿她做好了颠沛流离的准备。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墙根的桌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孟家给的礼金一直放在藤箱里,这是舅老爷让她带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嘱她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孟家,要把人家的礼金留下,这几样金器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瞅一瞅,没当会儿事,进门那天陶秀梅提起过,赵妈没让她拿出来,如今要离开了,让它们留在孟家吧。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哗哗流淌,东间屋窗台上的煤油灯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过了窗玻璃,在雨水里跳躂,孟祖母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盛纸媒子的铁盒里摸出通针,挑挑灯苗,陡然蹿起豆大的火花,屋里一下亮堂了许多。老人跪着身体爬到炕沿,双手摁着旁边的桌子趿拉上鞋子,从桌子夹缝里摸出拐杖,捻手捻脚走出了屋子,拉开两扇木门,扶着门框往院井里张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随风飘扬,院外的榆树枝无力地抽打着墙头上的青瓦,伴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像个瞎子拉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声音幽怨又凄凉;老人尽量往上挺着腰,黯淡无光的眼神瞄过长廊,几只无家可归的鸟儿躲在屋檐下面,“叽叽咕咕”叫着,声音悲恸又怯弱。
老人心里一颤,拄着拐杖趔趄到西间屋门口,伸出手想敲敲门,她想劝劝丫头不要离开孟家,外面到处都是荆天棘地,有风又有雨……老人哆嗦着的手停在半空,她与丫头相处虽然没有太长时间,她清楚丫头的脾气秉性,倔强又善良,知恩又忠义,事已至此,丫头下了决心离开孟家,即是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动。
街上的鸡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蹿上了枝头,清凉凉的风掠过了墙头跑出了院子,院井里只留下一洼洼的水,还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早饭的时候,孟祖母没有一句话,孟粟也沉默不语,小敏像做错事的孩子恭默守静,饭也没吃多少,她吃不下去,心里的事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咽不下。等着祖母和孟粟放下了碗,她收拾起炕桌上的碗筷,走出了屋子。
火房门口外面的地上落着带着泥水的大鞋印,沿着长廊一直往前院而去;两扇木门大敞着,白天的亮跑进了屋里,地面清扫的干干净净,黑乎乎的灶堂里没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烧成灰的烟味飘到了院子;靠着案板的地上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放着用过的碗,水面上浮着竹筷子和菜叶子。黄忠不在。
小敏走了进去,把手里的碗筷放进大木盆里,从案板上拿起一个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边,又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提提裤腿,蹲下身体抓起木盆里的碗,从里到外刷着,把刷了一遍的碗放进旁边的小盆里,她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院井,这个时间点怡澜去上学了,深深的院井里没有太多的声音,清风撩拨着墙边下的苹果树,敲打着墙头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里,兰姐小心翼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斜襟长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儿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刚买的旗袍,还是滚边长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妆镜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镜面,气势汹汹地跺跺脚丫子,扯着嗓子吼叫:“还不快去拿块抹布来,你来瞧瞧这面镜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照不出人样子。”
“是,太太,您不要着急,俺马上给您搞定。”兰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着自己的衣袖拂拭着镜面。
“这家不像家,瞅瞅,这罗纹帐脏成什么样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这个丫鬟做什么,整天吃干饭不做事,哼,不要给你好脸子,你把俺当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愿意干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罗纹帐扯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磨牙凿齿,“今天你把它给俺洗干净了,还要挂上去。”
“是,是太太,这几天……”兰姐垂着头眨着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诺诺,“太太,最近两个多月咱们主仆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没顾得上家里,俺想给您商量商量,让那个敏丫头过来帮您收拾收拾屋子,让她把您的脏衣服洗洗,好不好呀?腾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于您身边没个支使……”兰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袄袖遮住脸,生怕喜怒无常的陶秀梅听不进她的话甩她一巴掌。
见陶秀梅没有反应,兰姐来了底气,赶了一句:“她是您的养媳妇,您做婆婆的有权使唤她做任何事,太太,咱们街上有好多人家有养媳妇,都不像您这么惯着她,哪家养媳妇脚丫子不沾地呢?没有,威县地界这么大,俺还真没听说过,您是头一个有测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的眼睛盯着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双手,她在赵庄樱花街上盘下了一个门面,准备开个戏园子,最近几天她天天与满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还要到处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子,幸亏李奇找了几个亲信帮她,否则她一个人单打独斗非扒几层皮去不可,外面她还能应付,她却敷衍不了家里的大小姐,目前已经引起了女儿的不满,埋怨她凭着安安稳稳的好日子不过,去找罪受,埋怨衣服脏了没人洗。如果再雇佣一个丫鬟,丈夫不开口她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此时兰姐提起敏丫头,让陶秀梅踌躇不决,按老辈规矩养媳妇就是个不花钱的丫鬟,让丫头过来帮忙收拾屋子、洗洗浆浆理所应当,只是,丫头进门三个月了她不管不问,甚至都没踏进后院半步,突然强迫丫头帮她做事,老太太那一关也怕不好过。
“你把俺那件新买的旗袍拿过来,今天天气不冷,适合穿旗袍,把那条披肩找出来,一条披肩半件小棉袄,能遮风。”陶秀梅把脸转向兰姐,只字不提让小敏过来帮忙的事,“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俺必须要穿得体面一些。”
“是,太太。”兰姐嘴里痛快地应答着,一边打开衣柜,一边用眼角斜睨着梳妆镜里,从镜子里观察着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这几个月兰姐跟着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没时间洗,脏了只用湿布擦擦,时间久了,穿在身上有股发霉的味道,她觉得黄忠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搭不理。
兰姐是自作多情,黄忠不只是不愿意搭理她,也不愿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听了李奇的建议准备开办个戏园子,供日本人消遣娱乐,这是辱门败户的行为,令人不齿。
“太太,刚才俺看到敏丫头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过来见见您,有什么吩咐您当面告诉她。”兰姐还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样她可以北窗高卧,有时间去火房蹓躂,即使黄忠不言苟笑,她也愿意看着他。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兰姐脸上扫了两圈,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给俺看看,这幅金钗好看吗?”
“太太,成不成您撩个话,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孟粟少爷能自己走路了,那丫头空了下来,每天凑在前院拉闲散闷,可不能让她站队到大太太那边……”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梳妆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哗啦蹦到了地上。
兰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捡拾地上的描眉笔,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太太,您别生气,别生气,只要您不给她空闲时间,只要您一句话……”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进了筷子笼里;把擦干净的碗倒扣在木盘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迈出了屋子,站在门槛前瞭望着前院的方向,没听到黄忠的脚步声,不知他去哪儿了?今天她到火房来的目的是想最后见见黄忠,跟他道个别。
院井的空气清爽了许多,簇簇的云朵从东边拖出了橘红色的晨阳照在苹果树上,椭圆形的叶片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闪闪熠熠,映着光的影子……小敏不想在这个院子里多逗留,她沿着长廊缩手缩脚往后院走。
“丫头,你去哪儿了?看见俺怎么不打声招呼呀?!”
小敏赶紧站住脚,顺着声音看过去,陶秀梅一手挑着门帘,一手搭凉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粼粼的波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照在她穿金戴银的身上,一袭春秋锦缎旗袍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腰身,如果她脸上少一分怒气,就会多一分媚态横生销魂处,飘然漫步飞燕骚。
小敏双手放在腹部,垂下头,“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啧啧……”陶秀梅的舌头顶着上牙槽,很响地咂咂嘴巴,“瞧瞧你多见外呀,丫头,你整天忙碌什么呀?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小敏低头不语。
“你也不小了,这张小脸长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讲究,像你这个年龄要晓得爱好,千万不要像那个余妈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晓得脸面,旁边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丢的是她主子的脸,你呢?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穿戴不好,外人以为你在俺身边受气,质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情理呀?”
余妈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脏兮兮的老妈子,她也喜欢干净,每天头发梳理的光光的,衣服虽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干干净净。她闲暇时常坐在前院的长廊边上,手里拿着她余福的破衣褂,穿针走线,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动不动用头发磨磨针,小敏怀疑余妈头发又光又稀是经常磨针磨掉的……姌姀也会手里拿着一个小凳子走过去,二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谈一点从前与日后的事情,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总有一件两件事情值得回忆。
想起余妈和姌姀的好,想起她们的一言、一笑、一个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辞而别,却不能与她们当面告别,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头,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说话吗?你,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你要知道谁近谁远,不能好赖不分。”陶秀梅一边从雪白的牙齿缝里挤出虚情假意的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领,“瞧瞧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湿了,火房里的营生不是你该做的,你只管照顾好咱们孟家二少爷即可,唉,俺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讲旁的,衣服上沾一点水,裙子上打个折,马上就会脱下来,找丫鬟洗净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异味直冲小敏的脑瓜子,她想打个喷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着头,缄口无言。
兰姐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着门牙,“太太,天擦黑的时候有点凉,俺怕冻着您,俺又找出这件衣服给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吗?”
“兰丫鬟,你不要打断俺的话,没告诉你吗,俺说话的时候你在一旁侯着,难道你没听见俺跟丫头说什么吗?”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该说话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该说话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说得一点也不差,俺来孟家六七年了,从来都没有看到太太您穿脏的衣服,哪怕有一点烟灰,您都要换下来,在永乐街上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清秀优雅的女子,回头率百分百。”
兰姐很会溜须拍马,她用手掌指着陶秀梅的头,“从早到晚没见您钗横鬓乱,真真的超脱世俗之外。”
小敏很讨厌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马上要离开孟家,她不想多事,随她们畅所欲言。
“兰丫鬟,这儿没你的事情了,去门口看看滑竿到了没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丫头,过几天婆婆要在樱花街上开个戏园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帮忙打理,咱们娘俩是一家人,劲要往一处使,粟儿是俺的儿子,你是俺的儿媳妇,俺为谁忙活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明儿俺带你去戏园子转转,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儿帮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开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转,这丫头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培养两年定会成为戏园的名角,想到这些,她喜上眉梢,忘记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冁然一笑,“丫头,你喜欢唱戏吗?”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话里的意思,她刚要摇摇头,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拄着拐杖,脚下踩着雨水出现在月洞门门口。
陶秀梅极不情愿地曲曲膝盖,倾倾上身,双手重叠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个万福礼,“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低头垂目的小敏,亮着嗓子呵责:“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孟粟在找你,还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个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泼,他却不允许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时老人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带着恼怒,让她不寒而栗,“婆婆,俺先去永乐街处理一些事情,有话咱们娘俩回来再唠喀。”
孟祖母心里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内心抵触她,只有孟粟这根线牵强硬拽把她们扯在一起,这个女人朝三暮四罢了,还勾搭上了狗汉奸李奇,儿子都束手无策,她也不会拔草寻蛇。
老人挺挺胸,背过手捶捶腰,往长廊里蹒跚了两步,给陶秀梅让出一条路,摁着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户里探探头,窗玻璃上飘过陶秀梅匆匆离去的背影,老人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扭脸看着小敏,温和地说:“敏丫头,扶俺回去。”
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回了后院,一踏进正间屋,她“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给您老磕个头。”
老人佝偻下身体,向小敏伸出哆嗦着的手,她想到了丫头想说什么。“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东西吧,把门口的菜篮子带上。”
“祖母,谢谢您老的照应,俺会回来看您。”小敏的头“咚咚咚”磕在地上,两串眼泪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着菜篮子走出了孟家大车院子,回转身放下篮子,向站在耳门旁边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手摆了摆,两行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坠落,晶莹地挂在她的嘴巴下,嘴里只有几个字:“走吧,走吧。”
飕飕的风扯动着一片片云彩,太阳从东南边完全露了出来,天地间明朗了许多,一草一木被雨水冲洗过,愈发嫩绿透亮,空气之中洋溢着泥土清新的芬芳,一只黄莺掠过高高的榆树,扑棱扑棱色彩斑斓的翅膀飞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袅袅余音。
永乐街是赵庄最繁华的街道,无论过不过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豆腐、饺子、馄饨、面条的……声音像弥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艺的卖力表演节目,换来一阵阵喝彩声;从巷子里钻出几个顽童跑上了大街,在人与人之间、人力车与板车之间追逐嬉闹,车夫为了躲避孩童偏离了正路,车子上下颠簸,遭到车斗里客人的大声责骂。
翟子也夹在人群里,他的车子由码头方向往东而来,车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缠着一根蓝白格子的围巾,手里攥着一个公文包。
车子跑过葫芦街口时,年轻人向北瞭望了两眼,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踌躇的脚步落在照相馆门前。
“翟师傅,您到前面茶楼停下来,俺想去那个后巷子里方便一下,俺在码头货场喝了几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边单手握住车子横杠,一边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一边敞亮地应答着,“好,孟大少爷,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边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斓的旗子,随风飘扬,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绸子做的、粗布做的争奇斗俏;妓院门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态,对着路人搔首弄姿;酒馆、菜馆、茶叶行门前站着拘谨的小伙计,一般都是学徒,为了能让他们张开嘴说话,掌柜的安排他们站在门口外面招揽客户。
小敏的身旁是整条街最扎眼的走马楼,这座走马楼是仿照南方的青云阁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头墙把这座陈旧不堪的走马楼圈在中间,它东面有个月洞门,月洞门对着一条南北巷子,巷子南头是永乐街,北头是葫芦街;院里有十几间矮屋子,朝南临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馆,还有一家炸果子的摊位,还有一家酒铺儿;朝北的房子租给了抗力和小生意人,卢茗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小敏见过沙河街的语笑喧阗,见过青峰镇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乐街雀喧鸠聚,比它们要热闹很多。
卢茗肩上挑着锢镥挑子走出了茶楼东面的巷子,一顶破烂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穿过了眼帘的碎发扫视着街面,只见翟子弓着脊背拉着人力车由远至近,他赤裸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着颗颗汗珠子,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喘息滚到了地上,在石头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实的脚板下。
卢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顾俺……”翟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落下车子,双手使劲摁住车杠。
孟数提着长袍前衽迈下车斗,走到巷子口与卢茗打了个照面,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走到一堵断墙旁边站住脚步。
卢茗把肩上挑子掉了个头,往巷子里退着走了几步,靠近孟数,压低声音问:“大少爷,有事吗?”
孟数耧起长袍塞进腰里,瞅了卢茗一眼,“卢大哥,您等到王晓了吗?”
卢茗摇摇头,“俺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卢茗哥,在照相馆门口俺看到了敏丫头,她以前从没有走出葫芦街,俺猜测她要去八里庄……您见过王晓后马上去八里庄,跟那儿的同志吱一声,丫头的安全交给那边的同志。”
“好,俺明白了。”卢茗目送着孟数坐上黄包车走了,他挑起锢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站住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门口,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纤细的腰身像个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前的梁柱上,双脚穿插,脚尖点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
卢茗断定这个西装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雪莲,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楼屋山墙角,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里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锯盆,锯碗,锯大缸。”
少顷,他从腰里拽下烟袋,捏了一些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烟窝上,撅起嘴巴吮吸了两口,一缕缕烟圈遮住了他胡子拉碴的脸。
卢茗一点也没有猜测错,此人正是雪莲,她现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务。雪莲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那天许洪亮出殡,许洪黎没有把雪莲和春儿带去坊茨小镇,而是带去了日本宪兵队。
日本人在中国到处培养间谍,他们把一些青年男女抓进监狱,先恐吓,再利诱,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汉奸。雪莲和春儿被鬼子带进了刑讯室,看着墙上的刑具,看着地上的血水,春儿跪了;雪莲不怕疼,她怕死,她的好日子刚刚开始……从那天开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务,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情报。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操在怀里,狡猾的眼珠子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蓦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张大了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里有事,她没心情看光景,更没心思去琢磨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她的脚步匆匆迈过了照相馆,准备绕过炸油果子的摊位,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你,你是敏小姐吗?是孟家的人……”
小敏转过身,还没等她开口,小女孩双手扶着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秋代子身上穿着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长吊在她的小腿之上,赤裸的细腿上黏着零星的泥巴,小脚上一双袜子看不清颜色,一双木屐掉了底下的齿子,两块平板上系着两根绳子;她背上绑着一个年幼的孩提,孩提手里攥着一个拨浪鼓,随着秋代子的脚步发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咚”声。
“你,你怎么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着头,盯着脚趾头,她有点紧张,嘴里嚅嗫着:“我,我听到袁家铺子女人喊你……我想问问您,孟粟,他好吗?”
小敏不愿意跟日本人说话,无话可说,但,她心里隐隐对秋代子心生可怜,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愫?难道只因为这个日本女孩是孟粟的朋友吗?她也说不清楚。
孟粟嘴里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每天手里攥着秋代子给他的瓷娃娃,甚至还搂着它睡觉,可见他心里多么喜欢秋代子。
小敏不忍心冷落秋代子,她点点头,“他好多了,能走路了,你,你妈妈身体好了吗?听巧姑姐说你的妈妈病了。”
秋代子背过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向小敏双手合十,“谢谢您,我妈妈去学校上课了,她让我在家照顾妹妹,妈妈如果躺在家里,没有粮食吃,妹妹没有奶粉喝。”
“你的爹呢?”
“我父亲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头,两行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线垂落,砸在她的脚面上,转瞬,她抬起头看着小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打死的,是被我们日本军人打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妹妹的父亲是你们中国人,他也死了,在妈妈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个好人,他在我们日本留过学,是我母亲的同学……”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怜的秋代子,在这个日本女孩脸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嚣张跋扈,只有悲伤与沉重,她小小的年龄挑起了帮着妈妈照顾家的责任。
小敏为秋代子难过,为秋代子的妹妹难过,她也为她自己难过,如果日本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她和秋代子都会有个完整的家。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敏的身后。
小敏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仓促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来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宽宽的帽檐压着他一双眉眼,盖住他的半张脸,露着一个如同吃过死人的嘴巴,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着下嘴唇。
小敏惊愕失色,在赵庄她认识的人很少,“你,你找谁?”
来人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扫扫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着长长的假睫毛,转动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把俺忘了吗?”
“孙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俺们还听说你的小丈夫是个残疾,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莲答非所问,一撇一捺,装模作样像个巫婆,小小年纪说话多了风霜,“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是,孙小姐您说得一点都不假,俺命不好,自小死了娘亲,没人疼没人爱。”小敏心里对雪莲有点忌惮,脸上露出一些惶恐,语气磕巴,“孙小姐,老太太天天念着您,她还以为……”
“不许在俺面前提起那个老太婆,哼,她巴不得俺死了。”雪莲傲睨自若,嘴巴靠近小敏的后脖领,咬牙切齿地说:“还有那个舅老爷,他们兄妹二人恨不得俺死在外面,他们怕俺与那些小姐、少爷争家产,把俺当成眼中钉,他们以为俺不识字眼瞎,不,他们的嘴脸俺看得清清楚楚,虚伪,自私,自大,狂妄……比那个许洪亮的婆姨还恶毒,他们是假善人,笑里藏刀,嫌弃俺没有教养,俺是有人生没人养、没人教的主儿……”
一股烟臭味从小敏脑后跑到了她的脸前,她想吐,她忍住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许老太太为你们的事情去找过洪黎小姐,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让老太太放心。”
“是吗?!俺怎么不信呀,你这个丫头真是吃谁家向谁家,净替他们说好话,不过,俺与你没有意见,俺还想帮你脱离苦海。”雪莲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烟送进嘴里,用嘴唇含住,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从铁家伙上窜出一团火苗,她一边斜楞着眼角看着小敏,一边把那团火苗送到烟头上,歪着头深吸了一口,又呼了出来,喷在小敏的脸上。
小敏为了躲避臭烟味连连后退,泥泞的地面出溜滑,她身体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旁的秋代子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是谁?!”雪莲好似刚看到秋代子姐妹俩,她伸出手把小敏的身体扒拉到一边,走近秋代子,毕恭毕敬地问:“你是日本人吗?”
秋代子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不仅会说日语,还能听得懂中国话,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雪莲和小敏对话的意思,她也能听出好歹,眼前趾高气扬的雪莲不是好东西。
秋代子向雪莲弯弯腰,唇角微翘,眼神冷漠,“敏小姐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她要陪着我去前面的鞋店买鞋子,如果您没事,我们是否可以走了?”
雪莲急忙低头哈腰,“你们去吧,俺不打扰你们啦。”
阳光在云层里游动,照在巷子口几棵梧桐树上,时而有喜鹊站在枝头欢叫,青青的叶子在微风里撩拨着光的影子,钻出枝杈缝隙投在路面上,投在路人的身上;雨水的湿气还没有完全被地面吸收干净,像是在石头上抹了一层油,秋代子的木屐踩在上面站不稳,小敏用手搀扶住她的胳膊,二人并排着走在永乐街上,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呶呶不休。
小敏无心与秋代子说笑,她主要想快点摆脱雪莲的纠缠,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路旁的景物,在迎春院门口一侧有棵玉兰树,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葱绿,椭圆形的花朵洁白如玉,在这鼓噪的街上那么显眼,洁若清荷不染尘,色如凝脂嫩荑纷,微风吹过,枝叶簌簌颤动,玉兰花如雪花蹁跹而下,更像许家鱼塘里绽放的荷花,小敏伸出了手,她想接住那一片片坠落的花瓣,不知不觉走过去,蹲下身把一片片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秋代子弓着腰,拖着木屐“嘎哒嘎哒”走近小敏,“敏小姐喜欢玉兰花吗?”
不是俺喜欢,是俺大姐喜欢,她喜欢德国的矢车菊,因为她的养母养父是德国人,她喜欢玉兰花,她说玉兰花有玉一般的高雅,是最纯洁的花……这些话小敏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是,是俺在坊茨小镇认识的一个姐姐喜欢玉兰花……”
耳边传来几个女人嬉笑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几个女子手持红色、白色羽毛团扇,头上簪珠钗,鬓角插着鲜艳的花束,不浓、不重、不淡的妆束配上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曲卷的刘海垂在饱满的额头,朱唇轻启似笑非笑,一行一动千姿百媚。
小敏想起了在青峰镇认识的钱莹,她情不自禁向她们弓弓腰,算是打了个招呼,她们也礼节性地向小敏点点头,回过头去依旧有说有笑,一双双桃花眼眺望着街对面的茶楼。
李老槐的脚步停在了百客居茶楼门口,茶楼门口台阶上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前,低头弯腰,用手掌心指向店里,“长官,您,您需要什么?店里请!”
“滚一边去。”李老槐不耐烦地挥挥胳膊,走近玻璃橱窗,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整整头上的大盖帽,拽拽两边的衣襟,把裤腰上的皮带解下来系在黄军装的外面,系得太紧,两个衣服口袋向外鼓鼓着,他用手里警棍扫扫衣襟,挺挺腰让衣服平整一些,外人看着他是在整理衣装,其实他的眼睛盯着迎春院门口的女人。
梁子推着煤车子从东面街道上走过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吆喝:“闪开了,别碰着,弄脏了衣服俺不管。”
两个女孩有说有笑从煤车旁边走过,梁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急忙张眼看过去,他认出了走在日本女孩身边的小敏,一年多不见,丫头比在潘家村时长高了不少,他真想与丫头打个招呼,可,他今天有任务,不仅仅是到永乐街送煤,还要给王晓打个策应,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与丫头相认,只能擦肩而过。
站在茶楼窗前的李老槐也看到了小敏,他蹙蹙额头,用手里警棍挠挠后脑勺,那不是孟家养媳妇吗?她怎么会和日本女孩在一起呢?在李老槐心里凡是日本人都是他的主子,他都要高看一眼。
就在李老槐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梁子洪亮的声音,“李叔,您在这儿做什么呀?想买茶吗?还是想喝茶?俺请客。”
白客居茶楼是八路军在赵庄的一个联络站,梁子故意大声嚷嚷是给茶楼里的人提个醒。
李老槐走近梁子,用警棍敲敲煤车上的筐子,佯怒道:“梁子呀,你吆喝这么大声做什么?俺耳朵不聋。”
梁子双手握着车把,昂着汗津津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李老槐,“李叔,不好意思,俺见到您高兴,一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嗓门大了点。”
“不是大一星半点儿,瞅瞅你,把迎春院的那一些女人都吓跑了。”李老槐翘起一根手指,用指甲盖剔剔牙,三角眼瞥斜着街道对过,咸嘴淡舌:“梁子呀,你也够勤快的,没有半工夫的闲,这是给哪家去送煤呀?”
梁子放下车子,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灰不溜秋的布条,摔打摔打裤腿上的煤灰,诚实地说:“李叔,俺车上四筐煤有迎春院两筐,还有姜家面馆两筐,这是他们两家昨天订好的,俺本想先去八里庄赶个集,俺又一想,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做生意不是吗,所以,俺早早过来了,放下这四筐煤俺再去赶集也不晚。”
李老槐嘬嘬牙花子,“梁子呀,昨天你婶子说……唉,你说让俺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开口呀?”
“李叔,您有话直说,咱们爷俩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您不要把俺当外人。”
“梁子,昨天俺忘了问你,听说你换了主家,让俺猜猜,这煤是不是许家煤店的,他家的煤多少钱一筐呀?”
梁子听出了李老槐话里的意思,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还学会了绕圈子。“喔唷 ,李叔呀,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您的眼睛,这煤是许家煤店的,听说他家的大东家是日本人,日本人开煤矿,卖的煤自然便宜,薄利多销,再说天气越来越热,烧煤的只有永乐街上几家店铺,其他庄稼户谁烧煤啊,饭都吃不饱,哪敢买煤烧火做饭呀。”
“梁子,俺也是庄稼户呀,却没有半亩地,全靠吃俺这点俸禄……俺家里的那丑婆姨也懒,她就不能去河道捡点树枝子,耧点干草什么的,烧炕做饭偏偏用煤,败家娘们,不说了,说起她俺这气不打一处来。”
梁子用手背揩揩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褂上擦了擦,“李叔,您哪里是庄稼户,您是吃皇军俸禄的,是凤凰暂时居住在鸡群里,有朝一日大权在手,不再与那些佃户做邻居,住进日本小洋楼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哈哈哈,梁子,你的话重了,孟家不是也住在葫芦街上吗,俺一个小小巡警与孟家相差万八千里,不提了,不提了。”李老槐背着手在梁子的煤车左右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煤块上,“瞧瞧这煤色黑亮黑亮的,烧火做饭煤烟定不会满屋子蹿。”
“李叔,家里需要煤吗?好说,俺给其他伙计交代一声,给李叔您家送两筐煤,老规矩,钱算俺的,今天天黑之前保准给您送过去。”
“这怎么好呢?”李老槐一边推辞谦让着,一边把一只手塞进怀里摸了半天,磨磨蹭蹭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递到梁子眼前,“梁子,你是知道的,俺也不在家吃饭,这大半年的,俺家里用的煤都是你送过去的,你也不收俺的钱,俺真的不好意思再张口,来,抽大叔一根烟……”
“李叔,咱们谁跟谁呀,俺来到赵庄后都是您罩着俺,您以后不要再与俺客套,俺一个光棍,只有一张嘴,多一口少一口饿不死,喝口凉水也能凑合一顿。”
抠门的李老槐掂掂手里的烟,重新揣进了衣兜里。“梁子,咱们爷俩有缘,其他话就不多说了,等俺有了钱,你结婚成家之时俺送你个大红包。”
梁子拱手作揖,“好说,俺先把车上四筐煤送到姜家面馆和对面的迎春院,天黑之前,俺让许家伙计给您家送两筐,两筐不够三筐也可以,省得来回折腾。”
“梁子,你先去忙吧,顺便告诉姜氏一声,俺晚上到她那儿喝酒,让她提早准备几样下酒菜。”
正在此时,李家管家狗头右手里拎着几包茶叶,左手里捏着一根插着玉烟嘴的烟卷,晃着细瘦的脖子跨出了茶楼门口,一抬头,迎春院门口搔首弄姿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支棱着两片薄薄的鼻翼,目酣神醉,他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趔趄,手里的茶叶和烟卷摔了出去,他的身体“啪叽”趴在梁子的车上,两个膝盖重重磕在板车的横杠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车子倒了,筐里的煤撒了一地,两个煤筐在街道上滚着,有一个滚到了茶楼橱窗下面,有一个被一根电线杆子挡在下水道的旁边。
就在狗头嚎叫时,从南边巷子里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褂青年,他的胳膊弯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雨伞,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长褂青年与几个叫卖的小商贩擦肩而过,他喊住一个卖香烟的少年,把雨伞夹在胳膊弯下面,腾出手撩起长褂,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扔给少年,“小兄弟,给俺来一盒香烟,这一个铜板够不够呀?”
卖香烟的少年双手接过铜板,把挂在脖子上的烟箱子往上提了提,从箱盖上拿起一包烟递到长褂青年的手里,“先生,钱够了,还多呢,您等等,俺给您找钱。”
“不用了。”长褂青年扔下三个字,漫不经心走到卢茗坐着的巷子口,把手里的雨伞杵在墙角,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靠近卢茗,抱抱拳说:“师傅,借个火。”
“嗯,”卢茗使劲嘬了一口烟杆嘴,烟窝里冒出星星火花,他往前凑凑头,低声说:“王先生,您迟到了。”
来人正是王晓,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凑到卢茗手里的烟窝上,吧嗒吧嗒嘴唇嘬了两口,眼睛向茶楼门口张望,他看到了李老槐佝偻着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冒出两团怒火,他擎起手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是那个狗汉奸。
“莫冲动,他在帮着余乘枫办理良民证,咱们需要他。”卢茗声音压在嗓子眼里,“打死他得不偿失,别忘了你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来找他报仇的,他早晚要死,不是今天……晚上你住俺那儿吧,这几天俺可能回不来,孟大少爷让俺去一趟八里庄。”卢茗说着翘起一只脚,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了裤腰里,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晃悠悠迈上了大街。
茶楼门口,梁子上前搀扶起狗头,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是俺的错,俺该死。”
狗头抓着梁子的胳膊从煤车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上茶楼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伸出莲花指指着梁子,厉声呵斥:“你,你眼瞎吗?你是活腻歪了吗,胆敢挡老子的去路……哎呀,疼死俺了,今天你不给俺个合理的交代,你哪儿也不许去。”
狗头脸上的汗珠子与煤灰搅合在一起,嘴角肌肉一抖一颤,掉落一层煤灰。
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甩着手帕从对面的迎春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绕过煤车走到狗头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眼角瞥斜着地上倒扣着的煤筐,嗲声嗲气,“吆,苟管家,这事俺们姐妹们看得真真的,怨不得送煤师傅,是俺们不对,勾了您的魂,俺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今天晚上到俺们院子里喝杯酒,俺们姐妹几个一并伺候您。”
听着耳边娇滴滴的声音,看着几张花枝招展的脸,狗头扶着门框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好脸面,绝不会在漂亮女人眼前撒泼耍赖,他呲着稀疏不整齐又附着黄色烟垢的牙齿,抬起手往后抿抿油乎乎的头发,胁肩谄笑:“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俺是,俺是被各位姐姐俏丽容颜勾去了魂魄,没有提防脚下,所以,所以……”
狗头的脑子很活泛,心里的狡猾胜过表面的圆滑,他很小被父母卖到了李家,伴着李奇长大,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他在老奸巨猾的李老爷身边学会了处世之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精明人面前,装糊涂;在漂亮女人面前,高粱秆子点火,顺秆儿往上爬。
他明知道漂亮的女人不可靠,他偏偏喜欢漂亮的女人,但,他绝不会把这些女人娶回家当媳妇,为什么呢?十年前他在花楼买了个漂亮女人,没半年,那个女人跟着李奇的一个朋友跑了,这个亲身经历让他耿耿于怀,无论是花楼里的女子,还是戏楼里蹩脚的戏子,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她们都是曲意逢迎他。随着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他感到惶恐,他需要女人,需要一个能携伴后半生的女人,他喜欢巧姑,巧姑不仅有美貌,还有一份家业,他托程四娘去提亲被她无情拒绝,没留给他一丝回旋余地,他又气又恨又急,他又想到了贾氏,那个女人虽然不再年轻,容貌姣好,如果能与她搭帮过日子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身披粉红色丝绸的女人走到狗头面前,把她葱白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酥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莞尔一笑,“苟管家,您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呀,古人说,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您今天是不是要交好运呀?”
这时从茶楼后面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她与柜台里的掌柜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快步挤进迎春院的女人堆里,她头上梳着嘈切的云朵盘头,乌黑油亮,像黑色的锦缎柔软顺滑;翡翠簪子上垂着珍珠吊坠,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浅黄色长袍,宽大的衣袖,衣襟上绣着红绿色风景,一排衣扣半系半露,吹弹可破的肌肤触手可及。
躲在屋檐下面的李老槐见有人出面调和,心里窃喜,这些人还不是别人,是迎春院的花娘,他连忙把警棍插进了皮带里,大摇大摆走了出来,向狗头奴颜媚骨,“苟管家,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到街上来了?您可是个大忙人呀,俺多次喊您去喝酒,您都不给俺面子,俺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放,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哥俩去酒楼不醉不休。”
李老槐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狗头的烟嘴,在军服上擦了擦,“苟管家,俺刚才碰到了熟人多聊了几句,转身工夫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事儿,俺与您共事多年,还不了解您吗?有怜悯之心,不会与啼饥号寒的煤黑子小肚鸡肠,来,来,咱们去茶楼里面,让他们重新给您打包一份茶叶,在他家店门口出了差池,理应他们负责。”李老槐双手托着烟嘴送到狗头面前,“咱们哥俩今儿能在街上邂逅是老天的安排,您可不能再悖俺这张老脸,俺还有话与您详说,那个贾氏住在袁家铺子,有空俺带您去……”
“待会再说,你没看见俺正忙着吗。”狗头从李老槐手里夺过烟嘴,面对着几个女人眉飞色舞,“各位姐姐,俺先把主家交给俺的营生做完了,晚上你们等着俺……”
“好,苟管家,晚上见。”几个女子甩着手里的手帕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抛眉眼,翩然离去。
茶楼伙计走到柜台前,把身体趴在柜台上,看着低头摆弄算盘珠子的掌柜的,低声说:“掌柜的,外面,外面那个巡警说……”
掌柜的向楼上瞭了一眼,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今天认栽吧,本来那一斤茶叶没给钱,一忽儿又要赔上一斤,二斤呀,二斤茶叶,让俺与东家怎么交代呀……”
掌柜的嘴里一边絮叨着,手里一边继续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睛一边偷偷瞄着茶楼外面的动静。
狗头的眼睛从几个女人身上收回来,瞬时换了一副嚣张跋扈的脸色,狠狠白愣着收拾煤筐的梁子,怒目切齿,“今天不是她们替你说情,俺绝不会饶恕你,快滚!”
“别生气了,跟煤黑子生气捞不着任何好处。”李老槐没有狗头个子高,他跳着脚抱着狗头的肩膀,嘴里嚼着人话,“您宰相肚子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天会眷顾好人逢凶化吉。”
梁子蹲着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煤块收拾进煤筐里,他的眼神掠过眼帘几根乱发,眄视着日本商行门口的风吹草动。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脚上黑皮鞋踢着路面上的煤块,走近茶楼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鞋店的方向,小敏和秋代子一前一后走出了鞋店,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各奔东西。
雪莲徒然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扒拉开身前的小商贩,挤过熙攘的路人,风风火火地追赶着小敏踽踽独行的身影,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也没有发现。只见一个乞丐的手伸到了雪莲的后腰上,一眨眼,一把小手枪握在他的手掌心里,他飞快地与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梁子把装满煤的筐子一个一个重新摆放在车子上,然后推起车子追赶着雪莲的背影,他一边急冲冲往前走,嘴里一边焦急地大声呼喊:“让开,让开,小心煤灰蹭脏了衣服。”
梁子的大脚步很快追上了雪莲,他扭扭车把,车轱辘倾斜,车上四筐煤再次滚到了地上,一筐煤不偏不倚砸在雪莲的脚上。
“你?!不长眼吗?”雪莲想跳起脚大骂,怎奈她的脚被煤筐砸伤了,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想低头看个究竟,一阵风吹来,她头上的礼帽飘落到了地上,她趴着身体想捡起帽子,脚丫子不听使唤,迈不动半步。
“吆,是个女子呀!”迎春院门口传来惊嘑:“大家快瞧瞧,漂亮的女子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在大街上逛游呀?”
梁子也亮着嗓子连连喏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是俺不小心……”
走进茶楼的李老槐猛然回过头,他的眼睛落在雪莲的身上,他心里打了个激灵,这个女子面貌生疏,甚有可能是到赵庄打探消息的女八路。
李老槐做梦都想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在皇协军里混个一官半职,像李赖那样每天耀武扬威、吃穿不花钱、送礼的挤破门、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此时邀功请赏的机会到了,他不可能让到嘴的鸭子跑了,他忘记了身边还有个狗头,他的小身体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出了茶楼,脚尖“腾腾腾”点地,顷刻间蹿到了雪莲的身后,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疾言厉色,“别动,你跑不了了。”
雪莲正撅腚哈腰盯着被砸伤的脚怏怏不乐,身后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老头,吓得她花容失色,她急转身体甩开李老槐的爪子,把手插进后腰里,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她惊出一身冷汗。
“嘿嘿,你想做什么?你身上还带着枪?!不可能,你们穷八路有根烧火棍子都烧高香了。”李老槐从皮带上抽出警棍,在雪莲头上晃了晃,“来,让俺替你摸摸。”他说着把左手伸进了雪莲的后腰。
雪莲眼睛冒火,右手攥成了拳头砸在李老槐的咸猪手上,她再看看四周围拢的人群,那一双双猜疑的眼神让她害怕,她不怕别的,只怕暴露身份无法与日本特高课交代。
人群撺哄鸟乱,有的人说李老槐抓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人,有的人以为雪莲真的是女八路,对她充满同情,把愤懑的眼神投给了眉飞色舞的李老槐,指手画脚骂他是狗汉奸。
李老槐踮起脚尖,用警棍挑起雪莲的长发,冷笑了两声,“瞧瞧你这小身段,怎么打扮也逃不过俺的火眼金睛,说,你们到赵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雪莲睺瞜了李老槐一眼,恶哏哏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知道多了小心你的狗头搬家。”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八路军都不怕死吗?再骂一句俺敲掉你满嘴的牙。”李老槐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在雪莲面前晃晃手里的警棍,“如果,如果你在这儿不想说,跟俺去乡公所再说也可以,走……”
雪莲不会怕一个小小的伪军,只是眼前看光景的人太多,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怀里的证件,眼前是个油盐不进的丑八怪,不会看眉眼高低,更不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但,她怕毁容,她全身上下最得意的是一副臭皮囊,五官精美,目脉如媚随了许家的女人。
雪莲的口气软了下来,她看李老槐的眼神也妩媚了许多,“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八路,请你放开我,不要耽误我们的任务。”
“你们有任务,俺早知道你们有任务,什么任务?快说!”李老槐用警棍揉揉鼻子,从雪莲身前转到身后,一字一板地说:“俺是个小小的巡警,你知道俺吃谁的饭吗?是日本皇军给俺开薪水,俺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俺是专门替皇军抓你们这些抗日分子,赵庄每条街道都是俺的管辖之地,今儿你撞在俺的枪口上,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李老槐得意扬扬之际,“嗖”“啪”不知从哪儿射出一发子弹擦着火星子穿过了李老槐的头皮,射进了雪莲的肩胛骨。
顷刻间一股血水顺着李老槐的头顶淌到了他的脸上,他哪儿见过这么多血,他身体往下堆萎,“噗通”横躺在街面上,晕死了过去。
枪声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抱头四处逃窜,嘴里岔了声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树枝上和屋顶上跳躂的鸟儿如同火烧着了翅膀,惊叫着飞了起来,飞过屋脊,像束束闪电极速而去。
雪莲用手捂住伤口,血水很快溢出了她的指头缝隙,一滴滴落在地上,她用脚上大皮鞋碾碾地上的血水,趔趔趄趄走近李老槐,蹲下身从他手里夺过警棍,在他身上仔细翻找。
雪莲以为她的枪被李老槐拿走了。翻了半天,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失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两个字:“懦夫!”
雪莲是个狠人,李氏的藤条打得她皮开肉绽没有喊一声疼,这点伤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用血手把额前的刘海抿到脑后去,捡起地上的礼帽扣在头上。
从日本商行里蹿出几个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手里攥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他们一个个满脸杀气,皱着光秃秃的额头,瞪着一双双充着血丝的大眼珠子东张西望。
街上除了躲在各家店铺门口的几个小买卖人,其他的路人都窜进了巷子,向外探头探脑;迎春院门口打情骂俏的女人大眼望小眼,看着昏死过去的李老槐,再看看地上的血水,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窜进了身后的院子,两扇油红色的大门“哐当”关上了,只剩下门檐上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曳。
走进茶楼里的狗头听到枪声打了个激灵,腮帮子不能自已地哆嗦,身体站不住,头拖着双腿向前紧窜了一步,“咣当”扑在柜台上。掌柜的被狗头吓了一跳,他胳膊肘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盒茶叶“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狗头出现了幻觉,他以为在地上滚动的茶叶盒是他的头,他潜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出了一身冷汗,鼓鼓的眼球愈加往外凸凸,阔大的嘴巴扯成了一张弯弓。
掌柜的拉开柜台旁边的小门,走到狗头身边,搀扶住他的胳膊,“苟管家,进屋坐坐吧,喝口茶水压压惊。”
“不,不了,给俺称一斤茶,俺给钱,两份的钱,俺还要感激那个送煤的,俺不是撞在他的车子上,也许俺的小命早丢了,一定是锄奸团来了,只要是与日本人有交际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格杀勿论。”狗头全身像筛糠,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掌柜的这钱够不够啊?”
“够,够,还是您苟管家敞亮。”掌柜的一边抓起柜台上的铜板,一边仰着头向楼上招呼了一声,“给王老板沏一壶丁香茶,花茶喝多了醉人。”
二楼,神枪手王晓坐在靠近窗户的茶桌前,他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疾不徐送到嘴边吮吸着,袅绕的茶雾蒙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上面刺绣着一朵连枝的玉兰花,花瓣上落着一只蓝蝴蝶,雪白的花萼与缎面一样洁白如玉,素雅、娴静,纤纤无尘埃。
那天他负伤被吕安背到了湾头村夏婆子家,由于伤口发炎,他开始发烧说胡话,江德州从坊茨小镇把仟溪送到了他的身边,当他醒来时仟溪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些消炎药和这方手帕。
年前他见到了顾庆坤,酒桌上他喝醉了,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吐露了出来,他说两年前在凤凰村时他爱上了仟溪,只可惜她有男朋友。
“你小子比俺还榆木,俺丫头把手帕留在你身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很明了,早中意了你。”顾庆坤哈哈大笑,“哈哈,俺丫头眼光不差,俺心里最敬佩英雄好汉,你王晓不仅英勇善战,还是远近有名的神枪手,值得俺把丫头托付给你。”
顾庆坤一席话让王晓如梦方醒,他让杨同庆带话给仟溪,打跑了鬼子他就娶她做婆姨,想到这儿王晓笑了,他把眼镜重新挂到鼻梁上,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茶碗里添了点茶水,半掩上茶盖,倾斜着送到嘴边,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淡淡的玉兰花的香气沁入心脾,让他陶醉。
上次他去许家与闵文章接头时,与海秉云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真是英雄惜英雄,就此结为忘年之交,离开时老人送给他两种自制茶,一种是桂花茶,一种是玉兰花茶,他对茶没有什么嗜好,仟溪喜欢玉兰花,他是爱屋及乌,只收下了一包玉兰花茶,走到哪儿冲一壶,端在手里,闻着、看着,似乎仟溪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昨天他追着雪莲的行踪到了赵庄,暗地里与孟正望见了一面,了解了赵庄码头上的情况,然后马不停蹄返回了蟠龙山,把鬼子到处找抗力的消息告诉了罗一品。
罗一品百思不得其解,鬼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安插特务隐匿赵庄?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孟正望又托人送信来说日本人的货船准备在半路卸船,她登时明白了,狡猾的鬼子明面上是说半路卸货,其实还是想在赵庄码头停泊,为了货船顺利靠岸,日本鬼子想提前扫清障碍,派遣特务打头阵。
如果鬼子的货船在赵庄码头靠岸,八路军游击队即使成功夺下武器,撤离赵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想办法逼迫鬼子在半路卸船。
罗一品刚生下一个男孩,没有随丈夫去日照,山上只有身怀六甲的许婉婷和闵文智,还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游击队员,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想到了盘踞在龙口峡的褛衣帮会,他们是乞丐帮,专门与日寇作对,许连成曾多次想收编这支队伍,派出多人奉劝无果,年前帮会的头领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紧迫,罗一品一边安排游击队员埋伏在离着赵庄码头两公里的浅滩坝口,一边让人通知顾庆丰,让各庄的民兵做好战斗准备,一边让王晓潜伏进赵庄见机行事,让他敲山震虎,吓唬雪莲一下,警告她不要助纣为虐,同时给赵庄的地下工作者提个醒,小心隐藏在赵庄的日本特务,还有个主要的目的,让鬼子知难而退,打消在赵庄码头停靠货船的决意。
王晓没想到会在永乐街上遇到李老槐,这个小老头不仅人面兽心,丧心病狂,只因为沈老爷子骂了他一句数典忘祖,他记恨在心,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诬蔑沈家老爷子是抗日分子,让他臆测对了,沈老爷子最近几年为八路军游击队做了好几车的炸药包,那些炸药包在每次战斗中发挥极高的价值。
沈老爷子在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他怕忍受不了极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束手无策的鬼子砍下了老人的头挂在沙河街桅杆上,八里庄的村民斗胆写信为沈老爷子喊冤,鬼子才把老爷子的尸首交给了村民,大家把老人埋葬在他女儿沈凤仙身旁……这件事让大家心疼不已,代前锋得到消息悲痛欲绝,连夜从青峰镇赶到了凤凰村,在老爷子坟前磕头祭奠,一个堂堂八尺男人哭晕过好几次,沈老爷子活着时把他当儿子,并且帮他在八里庄买了一处院子,就是代府。
王晓想杀掉李老槐,被卢茗制止了。他下山时,罗一品也有叮嘱,每天只准许他发射一发子弹,绝不能开第二枪,并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不愧是神枪手王晓,他扣动扳机一石二鸟。
茶楼的小伙计手里提着大铁壶跑上二楼,走近王晓,把肩上搭着的长毛巾抽下来攥在手里,一边擦着桌上滴啦的茶水,一边向王晓翘翘大拇指,“王老板,俺掌柜的说给您换壶茶,您喜欢丁香茶吗?那茶香味太浓,带点苦味。”
王晓摆摆手,调皮地眨眨眼镜后面的眼睛,淡然一笑,“不用了,俺只喝俺自己带的茶,喝完了这壶茶俺去对过的迎春院玩玩。”
小伙计撇撇嘴,把手里的毛巾甩在肩膀头上,盯着王晓手里的手帕,“是吗?!俺不信,你想把顾家的大丫头让给谁呀?谁说的要娶人家?”
“俺去做正经事,俺不给你青瓜子插科打诨了,明儿见。”王晓说着把手帕揣进怀里,弯腰抓起桌底下的雨伞,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慢慢走下楼去,他听了听前厅的动静,掌柜的在和苟管家东扯西拉胡诌诌,他转身钻进了后院,沿着后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
听到枪声后,小敏钻进了一条南北巷子,迟迟没有离开,她的身体靠在身旁的墙上,清澈的瞳目掠过鞋店的布招牌,雪莲在日本商行门口停留了片刻,向四处瞭望了几眼,斜歪着身体踉跄进了店里,她身后跟着持刀的日本浪人。
小敏把双手攥在胸前,摁住颤抖的胸口窝,她曾可怜雪莲命运多舛,在亲爹眼皮底下遭受李氏非人的虐待,今天却与恶人朋比为奸、党邪陷正,让她气愤。
“敏丫头,是你吗?”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柔软细腻,那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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