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府
一月前,圣人要封二皇子淮陵为郑亲王的消息在宫城里不胫而走。淮陵乃秦贵妃独子,时年十八岁。三皇子淮瑾年已十六,闻此消息后随即请旨出宫建府。
圣人为了无人修撰继位后的编年史而伤神,二皇子要熟悉兵部相关事务,无暇分身。淮瑾便顺势接了这个史料修撰的苦差事,又领了户部度支司的闲职,正式开始上朝。
圣人与孟淑妃依照旧例选派女官与侍卫入皇子府侍奉。除此外,孟淑妃还拨了陪嫁慈姑和莲姑跟着出宫,在皇子府内各处管制打理。
三皇子身边的四位贴身宫女月明、星露、妙昙、寒桑循旧例还跟在身边,入皇子府静安居伺候。另有十位圣人赏下的女官,亟待安置。
这十位女官于半月前入府,慈姑曾到书房去请淮瑾示下。
“殿下,这十位女官是圣人与娘娘商议后赐下的,您看该如何安置呢?”
书房内,慈姑立于内室垂首请主子示下。但见前头书案处坐了一位少年,锦袍玉带,清润端方,人如美玉,恰是三皇子淮瑾。
他正伏案整理要修撰的史料,墨色的眸子沉静如水。见是慈姑来了,淡淡笑起来,如冬日暖阳,虽和煦却并不热烈,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温度。
“母亲可有什么话要带来?”
慈姑迟疑半晌,她知道三殿下是个心有成算的主子,最忌讳他人插手自己的事,斟酌着道:“娘娘倒也没有别的吩咐,只说您如今出宫建府了,许多事情少不得要自己拿主意。只是……”
慈姑抬头瞥着淮瑾神色,见他没什么不耐,便继续道:“娘娘说若是书房暂时没人伺候的话,不若就让兰脂过来伺候笔墨,那孩子读过不少书,人也机敏,想必能伺候好殿下。”
淮瑾心里笑起来,好一个“读过不少书”。
宫苑里头除了各个宫的大宫女能称得起“读过书”外,其余宫女便只能算得上识得几个字罢了。如今却来了个“读过不少书”的女官,少不得叫人侧目。
慈姑说完见淮瑾似乎没有别的神色,就站着等淮瑾示下。
他却轻笑起来:“想来这兰脂很是能干,居然能得母亲青眼。”手边动作不停翻阅着史料。
慈姑便以为淮瑾是同意了,正要答应着去安排,却听得上头又道:“既这么能干,便拨去管库房吧,那里正缺得力的人手。”
慈姑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好歹也是经年的管事宫女,她立刻笑着应下:“是,殿下,那便安排她去内藏库。那书房这里您可有中意的人选?”
“不忙。”淮瑾漫不经心道,“先把圣人安排下来的女官安置好,书房这里暂时不缺人手,有载义伺候也是一样的。”
既这么说,那就是这十个人都不要,慈姑思忖着。
那可就难办了,她一边忙着应下一边告退,自去给宫里的苏英送信不提。
过了一日,慈姑的信送到了长平宫内。
“年纪不可太大,大了通人事。长相嘛,不必太出挑,本就是在书房侍候笔墨茶水的,周正也就是了。另外还要识字,哪怕不多。可记清楚了?”
“是,奴婢记清楚了,马上就吩咐人给慈姑递信。”
长平宫内,上首美人榻上横卧一美妇人,乃高位嫔妃孟淑妃。其子淮瑾年十六,行三。另育有一位公主,是这宫中唯一的公主。
孟淑妃眉眼柔和缱绻,举止婉婉有仪,神态却并不轻松。
“这位置原先是留给兰脂的,瑾儿都十六岁了,该通人事了。”她一边拨弄着手边的玉穗子一边和苏英诉苦,“若是在书房伺候,朝夕相处的自然而然就知晓了。只是这孩子心中成算大,明知兰脂是本宫留给他预备通人事用的大丫鬟,居然还给派去管库房了,这可真是…”
孟淑妃抬手,下首立着的女官苏英立时上前为她慢慢揉着额头。按了有一会,见她眉头舒展,方轻声劝慰道:
“娘娘,咱们三皇子是心有成算的人,满心里都扑在学业和新领的差事上了,哪有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您别太担忧了,保不齐过两年就自己开窍了,当下最要紧的是要想办法拢住圣人的心。刘美人盛宠已三年有余,虽暂时无所出,但保不齐这两年会有。这些年您诞育了大皇子、三皇子与大公主,功劳是宫里最大的。可咱们大皇子当年无缘无故夭折,三皇子如今也屈居人下,就算是为了三皇子您也要……”
说话的是长平宫如今的管事姑姑苏英,只是话没说完便被孟淑妃打断。
“切不可在圣人面前再提起大皇子,”孟淑妃正色道,“本宫的孩子夭折了,这已是本宫的心病,又何必再叫旁人想起这伤心事。如今圣人正有刘美人陪着,忘却对圣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是……”
苏英口中称是,便不再说话。
慈姑与莲姑走后,苏英成了长平宫的管事姑姑。
她原也是孟淑妃从娘家带过来的,奈何当初年纪小,一直被慈姑与莲姑压一头。如今她年纪渐长,在宫中各处行走打点,渐也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度,比之慈姑与莲姑已不差什么。
这次独子淮瑾开府,孟淑妃实是放心不下。慈姑年纪大了,莲姑的身子又坏了,自己已离不开苏英,权衡之下她只能咬咬牙将陪嫁慈姑与莲姑都送了出去。
“圣人去哪里是圣意,本宫岂敢揣测。”她从美人榻上下来,满不在意道:“这些都不打紧,照料好瑾儿与阿盈才是最重要的。”
苏英少不得多加宽慰道:“娘娘也别太心急,每月的朔望之期圣人都必去皇后宫中的,又有秦贵妃时时给刘美人上眼药,咱们袖手旁观倒也不是不行。再说了,刘美人哪及得上当年您的盛宠,您如今地位正稳固呢。”
孟淑妃懒懒道:“本宫自是不急,左右二皇子即将封郑王,还是越制册封,该急的应是皇后才是。去把大公主抱来,本宫看看她有没有长个子了,前些日子刚做的小衣裳似乎又短了。”
“是,奴婢这就去。”
苏英应声就往外走自去安排,又忙忙地派人去观德坊三皇子府给慈姑送信不提。
孟淑妃本家乃是安阳孟氏,诗礼传家、极具风骨,在江南道一带素有清名。族中这两代出过三个进士出身、五个同进士出身的族亲。
她的父亲孟鹤山是二房幼子,年幼时父母宠眷,因而他读书上虽极用功,人情往来却是一概不懂,明明是同进士出身,最后却只谋了个江州县令的差事,多年都未曾升迁。
孟淑妃于宝应二年大选后宫时被她的伯父孟平山荐入宫中,初入宫只是个才人。因容颜清丽、腹有诗书,兼有江南女子婉约之态,深得帝心。半年后即有孕,后顺利产下大皇子。圣人喜不自胜,接连给她晋位,到了大皇子两岁时便已是昭仪。后来她再度有孕,圣人便给她破格晋位封为孟淑妃,只可惜不到两月大皇子便无故夭折了。孟淑妃认定有人谋害大皇子,请求圣人彻查此事,圣人却没有应下,此后二人便不复从前,隔阂也愈加深厚。
四年前孟淑妃再度有孕,这名位却不好再晋,圣人便提了孟淑妃的父亲孟鹤山入云都,任弘文馆学士,正五品,主要负责校勘图书、教授学生,恰合了孟鹤山的意。一家人就此举家迁入云都在此处安家,孟淑妃也能偶尔宣召母亲张氏入宫陪伴,至此才与圣人关系略为和缓。
又过了几日,午间,大雪。
“慈姑,这十位女官如今可都定了去处?”
观德坊三皇子府内,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为慈姑撑伞。
慈姑和蔼道:“兰脂与雅素为内藏库一等女侍,专管登记造册各类皇家御赐珍宝;
岚夏与云梅为绣苑一等女侍,专为主子裁衣;
曼心与卉芳为传膳司一等女侍,上菜前为主子试吃验毒;
雨竹、韶梦为采办处一等女侍,专司各处采办事务;
杏初、伴蕊为花房一等女侍,管花房各类事宜。”
“是。其余前院洒扫的杂役、门房、马夫等下等仆役,都由慈姑您从牙婆处买进府了,俱已妥善安置到各处。只一个差事,寻了多日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说话的管事是三皇子府的张掌家,名叫张松,本家是孟淑妃母亲张氏娘家的旁支。
四年前孟鹤山举家迁入云都时张松一家也跟着一道过来了,最初是在孟家的绸缎铺子里当掌柜,因精明强干特被孟淑妃派来三皇子府当差。他身旁一个穿着七品女官服制的正是管事嬷嬷慈姑,因慈姑是宫里赐下的,又是孟淑妃的陪嫁,因此在府内威望甚高,张松遇事也时常请她示下。
“苏英前些日子就递了信过来,娘娘的意思是既然这十个宫女都不入殿下的眼,那便先从外头暂时买几个识字的小丫头进来,年纪小些,到时调教好了让殿下挑两个用。后面娘娘还会不会安排人进来倒是不知道,咱们不好揣测,只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过去了才要紧。其实原本书房那位置是留给兰脂的,可惜殿下叫她去管库房,也只能先如此。”
张松不住点头,却仍是苦恼:“是,这事的确还得您去掌掌眼,牙婆那边我都让人提前打过招呼了,这几天都在不停搜罗呢,只不过识字的丫头不多,年下里各处要人的地方也多,恐难找到合适的。况且被卖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识字的呢?”
慈姑柔和笑道:“殿下快下朝回来了,张掌家且先去忙,叫两个小丫头子在茶房候着,殿下最近爱喝紫笋茶,多备些。书房丫鬟的事我来负责,我已与牙婆定好了明日去提人,她们必定会准备好的。咱们虽是刚建的府,但府中伺候的都是宫里头出来的,俱是样样伶俐的好手,必不会叫张掌家烦忧。”
慈姑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虽有些上了年纪,但眉眼慈祥,举手投足间皆是精干。
“好,那全仰仗慈姑了,我先将您送回静安居,再去看看茶房里头预备得如何了。”
张掌家松了口气,心里感激慈姑,将伞更往慈姑那边倾斜,一路护送着她回了静安居。
书房丫头这一买就是好些时日。直至昨日满云都的牙婆们才终于在约定之期前凑齐了三个认字的小丫头。
翌日。
隆冬未雪的清晨,三位金钗小娘子脱净了衣裳立于堂中,一精干打扮的婆子正围着三人,边抚掌边来来回回地仔细瞧看。一看肤色,要匀且净;二看牙口,要齐整无垢;三看疤痕,过一寸的便属下等;四看青丝,要油润光亮。
朝华身上虽有些淤青,但并无疤痕,过几日也就消了不是什么问题。
瞧看了好半晌,三人俱都被冻得没了知觉,春生婆婆方开口道:“这一步呢是省却不得的,若是你们三个入了贵人府上再被瞧出有个什么不妥的,那咱们可就要倒霉了。行了,也都没什么大问题,且进去内室预备梳洗吧。”
所谓的梳洗,便是牙婆们从外头找了个大桶,又在里头放了些热水充作浴盆,赶着三人下去擦洗。
梳洗过后才至辰时,春生婆婆随手给三人梳了个丫髻,又一人给了个馒头便叫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天。等是朝华做了奴婢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贱民不值钱,贱民的时间更是不值钱。
及至黄昏,才见一中年妇人由着两个小丫头子簇拥而来。外罩一大毛斗篷,发间钗环不多,只一碧玉簪子。正是慈姑。
她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三人,朝华低眉敛目垂首站着。另两人似乎是吓坏了,直往她后头躲。
“是她们三个吗?”
慈姑边问边走过去坐于堂上,牙婆们倒茶的倒茶,接斗篷的接斗篷,一时忙乱。春生婆婆便站出来回话道:
“回贵人话,正是她们三个。如今正是年下,各处要人的多,所以搜罗地慢了些。所幸这三人都未满十二,也都识字,长得更是十分周正,想来应是符合您要求的。”
“叫她们都上前来瞧瞧。”
春生婆婆听得此话便推着三人上前去,口中悄声道:“快,给嬷嬷请安。”
朝华听如此说便微微福身道:“请嬷嬷安。”
另两人学着样子也福身。
慈姑点点头:“嗯,倒都规矩,左右进了府也还是要调教的。”忽瞥见了朝华,见样貌不俗便开口道:“你叫什么?上前来?”
朝华抬头见贵人叫自己,上前去低垂着眼答道:
“我叫冯朝华,云都人,今年十一岁了。”
慈姑瞧了几眼却不说话,只打量她。
春生婆婆恐事有变心下着忙,急道:
“敢问贵人,这孩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慈姑有些犹豫,“倒没有,”话音却一转,“只是……主子说模样不必太出挑,这个丫头长得倒是极美,身段也很是出挑,瘦高的个子,五官虽有些稚气,却是难得的标致美人。我竟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如此品貌的丫头。”
春生婆婆急急上前一步道:
“是,只是确实是翻遍了云都也没有找到其他更合适的丫头了,这个还是前日晚间才卖来的,幸好识字,若不然恐怕连三个都凑不齐。您看?”
慈姑闻言尚未及说话,忽听得朝华道:
“嬷嬷,我会写字还会理账,进了府必定是能帮到您的,哪怕多做些活计也不碍,我手脚很快的。”
慈姑听了此话却噗嗤一笑道:
“哦?那你会得倒多,口齿也伶俐。但我买你可不是要你理账去。”
慈姑原并不想要朝华。但见她谈吐得宜又口齿伶俐,甚是讨人喜爱,便难免心生怜惜。又怕自己不要她,牙婆们会将她高价卖给春楼。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将她也带回去。
既敲定了她便起身:“既这样,你们三个今日便跟我回去吧,”又回头对一小丫头道:“凉儿,把银子给春生婆婆。”
叫凉儿的小丫头便上前将银子封了给牙婆,又拿了斗篷给慈姑披上馋着她往外头走。
慈姑领着三人走到门边见并无人跟上来,方道:
“入了府你们先跟着我学规矩,等过了除夕,咱们殿下会挑两个丫鬟去书房伺候,另一个呢便留在静安居做三等丫鬟,做些粗使活计。可都明白?”
“明白了,嬷嬷。”
“叫我慈姑便是,咱们虽是皇子府但不似宫里头规矩多,咱们三殿下又最是和善,去了书房可称得上是个好差事,活计不多,主子也体恤下人。话虽如此,但也要时刻警醒,切不可毛手毛脚,也不可有不该有的心思,只专心做事便是。咱们府里目前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三殿下,可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慈姑。”
及出院门朝华才看见两辆油布包着的高大马车,两个马夫侍立在旁。她眼瞧着慈姑由凉儿搀着上了第一辆马车,便知她们三人应是后面这辆。上了马车之后寒风被挡在门外,只着单衣被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她才终于有了自己被卖身为奴的实感。
她掀了帘子朝外头瞧去,恰看见永平坊那间挂着灯笼的熟悉小院,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大周朝律例,卖身奴婢分为官属奴婢与私属奴婢。官属奴婢乃被籍没的罪犯与犯官家属,除非为朝廷立下大功,或是大赦天下,否则是不能脱籍赎身的;而私属奴婢则是卖身的贫民或被掠卖的贫民子女。其中贫民卖身子女的身契分为死契与活契,死契的卖身价格更高,且无法为自己赎身。但活契的奴婢若是攒够了卖身银子,请家里人来为自己赎身也是有先例的。
朝华看着外头越来越陌生的街景,心里悄悄打定主意进府之后要想办法将自己的身契变死契为活契,再攒够银子为自己赎身。哪怕是做苦工自己养活自己,也要做个自由人。
更要争取进书房伺候。在书房当差必定比在静安居做粗使活计挣得要多些,如此才能攒下银子来打点关系为自己赎身。
想到这里,朝华又打起精神来。左右她已卖身为奴,万幸她不是官属奴婢,还有一线希望能为自己赎身。命运虽有时不公,但朝华相信她的人生只由她做主,为奴还是为主,她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马车一路朝着皇城方向驶去,越来越华美的建筑群排列规整,街道上也都是集市摊贩,正是一派繁华,这里是她从未到过的地方,观德坊。
“这位姐姐,敢问这里是?”
说话的是个眼睛圆圆大大的姑娘,叫做琍芳。
“这里是观德坊,咱们三殿下的府邸就在此处。此处地处宫城脚下,最是繁华热闹。平日里咱们若是休沐的话还可以出来逛逛呢,咱们三殿下可是所有皇子中最最和善的了。”
这位姐姐叫青娘,是静安居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爱说话的年纪。
琍芳双手合十诚心期盼:“真希望三殿下也能选我进书房伺候,活计不多主子还和善,这可真真是令人心动的好去处!”
青娘失笑:“那你学规矩时可得好好表现,叫咱们三殿下留意到你。”
另一位叫乐雨的听着这话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不过你们既识字,想必家里都不是穷苦人家,怎么会被卖呢?”
青娘疑惑问道。
她此言一出,马车里回应她的就只有一片静默。
是啊,为什么会被卖呢?在这个既非饥荒、甚至还很繁华的年景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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