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业火(上)
周岩山还是回了一趟宿邕山,不为参加周廷昱的葬礼,而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因果线是否稳定下来。故而他特意多等了几天,待周家将周廷昱的后事全部料理完才动身。
当然,更多的还是想从自己的因果线里多了解一些关池的事。
傅家这一趟走下来,他与关池之间已算不清谁欠谁更多,因果线的复杂远远超过了一来一往的程度。不找个修为高点的业师帮他看因果线,根本没法清算干净。
这也许才是关池一声不吭就离开的原因,这一组因果他短时间内消不掉了。放在一个月前若有这个战果,周岩山会觉得自己赢了,终于把这一条因果线都没有的孩子拴在了烟火人间。
而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什么都改不了,也什么都留不住。
出了高铁站,天色已暗。上宿邕山的班车已停发。周岩山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打车上去。
街边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几个背书包的高中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人手中举一串铁板烤鱿鱼。周岩山摸出手机继续往前走,在外卖软件上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烧烤店。街角左拐,前方三百米有一家。
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的瞬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自己身侧晃过去。周岩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人身影略显颓丧,弓背低头缓步前行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很疲累。
“沈珏?”周岩山蹙眉,试探地叫了一声。
十分钟后,周岩山和沈珏面对面坐进了街边一家露天烧烤店。巨大的排烟风扇发出嗡鸣声,在店门口摇着头。此时正是小镇居民吃宵夜的时间,天气冷,店铺里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只门边两张方桌还空着。
周岩山开了两瓶啤酒,在沈珏的筷子旁边放了一瓶。
沈珏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那双手粗糙且布满细小伤痕,指甲略长,甲缝中有黑色污迹。他神色木然,凌乱油腻的黑发半遮眉眼,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像被人用刀削出来的。
周岩山没想到沈珏的状态与之前差别这么大。
第一次在周家见沈珏时,只觉这人从头到脚一股子冷傲倔强,满脸的不服。明明是他接错了线导致当时那个境况,他本人却表现得半点愧疚没有。
而此刻的沈珏像霜打的老茄子,缩肩塌背半点活力没有。被周岩山叫住时,他整个人如受惊的兔子,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若只如此,周岩山未必会和他多话,主要是沈珏的因果线变了。
沈珏隶属修罗道,周岩山无法从他的因果线中提取线索,但因果线本身还是看得见的。此时的沈珏有了原本没有的黑色因果线,这意味着他这段时间做过涉及人命的事。而且这几条线缠绕的程度,已紧到下一刻就可能让他毙命的程度。
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既然看见了总不好不闻不问。
“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周岩山问得开门见山。沈珏却跟没听见一般,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沈珏?”周岩山躬身向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珏突然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看着他,瞳孔如同黝黑的洞,不似活人。
“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周岩山木着脸,他不就剃了个头,至于就不认识了?
帮他擦了大半个月屁股,花的钱就不说了,秦屹搭了只眼睛,傅云淇搭了两条肋骨,而他差点踩进地狱道的门。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这孙子接错线,他现在跟他装不认识。
“到底出什么事?”周岩山皱着眉问道,“这才不到一个月吧,怎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不说我可没法帮你,你那几条线看着可快要清算了。”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了沈珏,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周岩山的胳膊,颤抖地说道:“救我。”
“怎么救?”周岩山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却被越发用力地握住了,“你先放手,慢慢说。”
“因果镜……你,进我的因果镜把线改了。”沈珏急忙说道,指甲深深抠入周岩山的手臂,“人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逼的。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想杀人,我不想的……”
眼看着胳膊要被他抠出血,周岩山一巴掌用力拍他手背上,惊得沈珏瞬间松开手,“兄弟,咱俩不同道,你的因果镜我进不去。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能不能找人帮你。”
周岩山拿了串烤鱿鱼放在沈珏盘子里,抬抬下巴示意他吃点。他自己则拿起啤酒瓶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一直冷到胃。
似乎被周岩山这接地气的举动感染,沈珏终于露出点除了惊恐和木然之外的表情。
他看了看手边放着的啤酒,颤抖着嘴唇勾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拿起酒瓶一口气灌下一大半,放下的时候打了个酒嗝。酒气直冲鼻腔,刺的沈珏红了眼眶。
“你是……人间道业师。”沈珏声音沙哑,语中透着绝望,“你帮不了我。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修罗道……沈家的业师全都在人间道,只有我。为什么……如果我也在人间道,他是不是就不会找上我了?”
“谁找上你?”周岩山问道。
沈珏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似终于冷静下来,颓丧地说:“他说他叫娄曲……是修罗道业师。”
这名字有点耳熟,周岩山来不及细想,继续问道。
“他找你干什么?”
“第一次见他是在因果镜里。他……”
沈珏的话停在这里,随一声惊天巨响,他的生命也停在了这里。
烧烤店楼上的一个广告牌突然掉落,不偏不倚砸在沈珏头上。在众人惊叫四散和桌椅翻倒的杂乱声响中,沈珏被砸倒在地,鲜红的血从他后脑奔涌而出,快速淹没碎裂在地的广告玻璃板,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蔓延开来。
周岩山迅速抬手遮挡住飞溅过来的玻璃碎渣,然后抬头看去,两组固定广告牌的铁栏杆空荡荡地支在三层高的位置,在风中微微发着颤。
他立即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同时蹲在沈珏身边查看他的伤。
左边半个头此刻已血肉模糊,左肩靠近脖子的位置被砸得皮开肉绽。肩颈处是掉落的广告牌的首个承力点,然后广告牌向他头部偏倒,玻璃面板碎裂后扎进他左侧头部。
实在太多血了,周岩山无法判断致命伤在头侧还是肩颈侧。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捏着袖子揉成一团死死捂住沈珏脖颈处的伤,那里没有玻璃碎屑,而头侧还扎着几块玻璃,他不敢碰。
“沈珏,你撑着点,救护车马上到。”周岩山唇角发干,微喘粗气,额上有汗水滑落。
周遭人群逐渐围拢过来,纷纷发出急切慌张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催救护车,有人在报警。烧烤店老板手忙脚乱地想帮忙,却不知能做什么。他跪坐在半着阖眼的沈珏身旁几乎要哭出声。
“这杀千刀的老金!跟他说过好几次那广告牌风一吹就响,他就是不修。完了完了……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沈珏喘息困难,逐渐出气多进气少。他突然伸手死死勾住周岩山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往下拉。
“业火,业……业火……”沈珏颤抖着嘴唇,在周岩山耳边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你说什么?”周岩山听不清,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娄,娄曲……业……”鲜血带着气泡从他唇边流出来,喉咙发出滚水般的声音。
下一刻,沈珏颓然松开手,整个人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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