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业火(下)
周岩山处理完医院和警局的事,待警方联系了沈家人认尸,他才回去周家老宅。
现任家主周瑞阳吹着胡子等了他两天,然后在他迈步进门的时候砸了个杯子在他脚边。周岩山这几天对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有点过敏,这一砸差点给他吓出心脏病来。
“你干嘛?”周岩山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被及膝的门槛绊倒。
“驱邪。你眼前死过人,碎碎平安。”周瑞阳哄孩子似的拉他进来,此时才发现周岩山脑袋顶上的变化,“嚯,你这发型,跟刚放出来的似的。怎么搞这么个头,吓小孩儿用啊?”
“天热。”周岩山随口答道,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坐下。
周瑞阳扭头看了看外面阴沉晦暗的天空,以及裹着潮气的寒风,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懒得理他这半点脑子不愿用的敷衍。
“那沈家小子怎么回事?”周瑞阳问道。
“他时间到了。打照面儿就看出他活不久,有几条墨色因果线缠得很紧。这么短的时间能搞出这么严重的因果。就想问问他,没想到。”周岩山放下茶杯,眼神有些阴郁,“不愧是以极端着称的修罗道,连因果清算都比咱们效率高。”
“扯几把蛋!”周瑞阳翻了个白眼,额头上的皱纹跟着飞扬一下,“不是,怎么就这么巧死你跟前了?”
“缘分?”周岩山挑眉。
“呸!”周瑞阳啐他一口,“周家下任家主跟他个沈家弃徒有缘分,你也不怕掉份儿。不行,我得再给你摔几个壶,一个杯子不够使。”
“别别,您歇着。回头我自己摔。”周岩山立即抬手拉住他,“你先帮我看一眼因果线。”
已经抬起半个屁股的周瑞阳听见这话,顿时来了兴致,仔细瞧了瞧周岩山,说:“没啥变化啊。话说你小子是不是打算出家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我寻摸个孙媳妇,连条粉色的因果线都没有,现在连头都剃了。”
周岩山不接这茬,认真说道:“爷爷,帮我找条线。我欠那人好几条命,得还。”
周岩山这辈子认真叫“爷爷”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不是闯祸就是遇着摆不平的大事儿了。
周瑞阳的神色严肃起来,微蹙了眉头,“这么严重,你等等啊。”
他伸出干瘦的双手,在周岩山双肩上方虚虚一握。片刻后松开,换了个角度又握了握。如此这般重复三四次后,周瑞阳开口道:“关池?”
“对。”
周瑞阳放下右手,左手依旧维持捏着什么东西的姿势。他缓缓闭上眼,专注提取这条因果线中的线索。下一刻,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似被烫了手般飞快跳了起来,神色骇然。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像见到鬼。
“怎么?”周岩山跟着站起身,他从未见过周睿阳这种神色。
“你跟这个关池什么关系?”周睿阳定了定心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拉周岩山一起坐下。
周岩山沉默下来,眉间微蹙思考着。
严格说来他和他没什么关系。说认识太生分,说朋友又好像有点自作多情,而关池一直也没明确答应过做他徒弟。一起历过生死,背后也捅过刀子,又三番四次救过他的命——有点难总结。
“他在岳坤的因果镜里救过我,之前似乎也帮过周锦书。算有交情,但不多。”周岩山勉为其难说了些废话。
“既然这样就别找他了。这个人跟业火有关,别沾上关系的好。”周睿阳摆摆手,“他于你的救命之恩自有轮回给他清算,哪怕下辈子给他当媳妇儿都行。总之现在离他远点。”
这玩笑开得不可谓不大,周岩山脑海中瞬间浮现自己性转并嫁人的画面,顿时荒唐得他遍体生寒。
“……为什么,关池和我的因果线中会有业火?我跟他认识以来,没见他做过跟业火有关的事。”周岩山眉间皱出川字。
“我怎么知道。再说,他做任何事你都看得见吗?总之你别招惹那个姓关的。你爷爷我做了一辈子业师,就没见过谁跟业火扯上关系后还能落个好死的。”周睿阳点了根烟开始抽,语调沉下来。
“传说业火能焚尽世间因果线和罪恶身,但业师一行传承上千年,知业火者无数,见业火者无一。你觉得是为何?”
“见过的都死了。”周岩山答道。
周睿阳点点头,继续道:“所以究竟有没有人见过,说不准。若只是这样,咱还不至于这么避讳业火。关键是另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周岩山专注地望向周睿阳。
“你答应我不去找关池我就告诉你。”周睿阳弹弹烟灰,后仰着靠向椅背,一脸老狐狸样。
“多大点事儿啊,我跟他不熟。”周岩山从善如流,忽悠得飞快——不熟,和不找是两码事。
周睿阳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懂事。孙子,知道业火这玩意儿哪来的吗?”
周岩山一直觉得他叫他“孙子”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词的本意,但没有证据。
“不知道,只听说业师祖师爷鹤归尘用过。”
“传说业火是祖师爷在天道因果镜中获得,能烧毁世间所有因果线和罪恶身。千年前,咱祖师爷一把火烧掉了六道因果,世间所有善报恶果尽勾消。壮举吧?”周瑞阳掐灭香烟,拿起小茶壶怼嘴抿了一口。
“他为什么?”周岩山的眉头皱起来。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烧了。你就没发现很少有人提起鹤归尘吗?明明是咱祖师爷,按理说应该香火不断时时供奉才对。尤其咱这种传承千年的业师世家,连张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有。”周瑞阳又点起一根烟,朝着周岩山吐了几个烟圈逗他。
周岩山抬手挥开,“因为他烧了世间因果线?”
“因为他烧死了他自己。”周瑞阳呵笑一声,“那场大火在六道因果镜中烧了四十九天,他也死在里面。”
周岩山瞬间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瑞阳。
周瑞阳见他这神色就知道他想明白了,笑着说道:“没错,这证明鹤归尘是罪恶身,否则业火烧不了他。没人愿意承认自家祖师爷是六道头号纵火犯外加罪大恶极的,后来就没人提了。也有些好奇业火的人去调查过,据说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于是慢慢连业火都没人提了。”
见周岩山沉默半晌没接话,周瑞阳侧头看向他。
“放心,‘业火’这个词只在你一条因果线中出现过,以后别再跟这条因果扯上关系就行。”周瑞阳伸着胳膊拍了拍周岩山。
“不对。”周岩山喃喃开口,微垂的双眸怔然看着自己的手,那手缓缓抬起,手腕处抵在自己太阳穴用力摁了摁。
“都是传说,一点文字记载都没有。有什么对不对的,听听就是了。但业火这玩意儿最好别碰。”周瑞阳见他眉头紧锁,额角似乎还渗出细密的汗,“你怎么啦,哪不舒服?”
周岩山躬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扣在自己嘴上,想极力止住唇边莫名的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周瑞阳说的不对——那个人没有烧世间因果,那个人不是罪恶身。
那火焰蔓延得很快,瞬间满了整个世界。
灼烫的火浪吞噬着碰触到的所有因果线,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先一步感受到灼痛的是眼睛,泪水被热气熏得止不住地流,刚流下来就被周遭的高温蒸去。然后是肌肤,会被火舌舔出钻心刺骨的痛,然后发出焦糊的气味。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无处可躲也无法可避,更阻止不了火焰靠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焰包围,想要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无措,惊慌,无助……只能等死。
——走。离开。
那人出现时,身上的天青色衣袍已带了焦黑,在热浪中上下翻飞发出咧咧声响。他抬手推开他,那伸出的手指已被烧得见骨,看不清的眉眼瞬间被火焰吞没……
啪——地一声脆响突然炸在周岩山脚边,一个四分五裂的茶壶躺在地上。
“我就说只摔个杯子不够。看,魔怔了吧!”周瑞阳没好气地说道:“等着,我再去寻几个来。”
说完,周瑞阳奔出门,腿脚利索得完全不像八十岁老人。
脑海中的画面瞬间退去,周岩山双手抚着自己有点扎手的青茬头皮,定了定神。片刻后他擦去额角的汗站起身,深呼吸几记后开始努力回忆。
他的记忆似乎不连贯,至少他确实没有自己父母身亡那段时间的记忆。这事儿和周瑞阳脱不了干系,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怎么做到的。显然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既然老头儿不愿提,他也就不问了。
在他不可靠的记忆中,他家应该没有经历过火灾,但刚才那些画面又真切得可怕。皮肤被灼烧的痛感,翻涌而至的热浪,都在身体感官上留下了印记。
还有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是谁?若是因周瑞阳的讲述而触发被遗忘的过往记忆,至少他身上应该有烧伤的痕迹。
明知不可能找到什么,周岩山还是捞起自己的袖子和衣服看了一圈。
于是周瑞阳抱着几个水杯茶壶进门时,看见他的大孙子正低着头仔细摸自己的腹肌,变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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