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人散


离开栖梧市不过二十多天,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抱着一线希望推开家门,入眼便是窗明几净的客厅。浅灰色哑光地砖纤尘不染,沙发上的靠垫整齐码放着,茶几上一摞杂志堆叠得方方正正,电视机上盖着遮灰的搭布。

  周岩山放下行李箱,反手将门带上。身后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门锁弹进锁扣的声音原来如此清脆响亮,以前从未觉得。

  玄关处没有鞋。鞋柜旁的伞架上,每一把伞都规矩地塞在防尘袋里,很久没人取用过。有家政阿姨定期打扫,无人居住的屋子干净得一点生活痕迹都没有。

  周锦书果然没有回来。她三天前出院,如果回来过,哪怕只是回来拿一趟书包,家里都不会这么干净整齐。她向来长前手不长后手,不可能勤快地将每个房门都关上。

  在去傅家村前就有预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这条路很可能没有他参与的余地。

  周岩山尊重她的选择,彼时给钱也给得爽快洒脱。然而真到了人去楼空的当下,怅然若失的愁绪浓得快要压不住。

  ——周廷昱死了,周锦书走了,关池也离开了。

  周岩山来到沙发前坐下,从茶几下方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也不管电视机上的搭布还在。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听着电视里不知是什么的人声,深吸一口后抚着额头低声笑出来。

  这些年想都不敢想能有光明正大在这屋子里抽烟的一天。

  他垂眸看着指尖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一角视线,阳光下仿佛带了彩色的边。

  周岩山静静看了那雾气半晌,唇边的笑逐渐带上一抹苦涩。

  他屈指将烟折在掌心,然后双手用力一握,那燃了一半的烟便“嘶”一声熄灭了。

  之后七天,周岩山一直泡在因果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境。从华芜市回来的路上,他有意无意地碰过很多人的因果线,足够他扫荡七天都不带重复进同一个境的。

  每天唯有将自己逼得精疲力尽才能入睡,否则便是走马灯似的过往画面在脑海不停翻涌。那些与周锦书,与周廷昱一起嬉笑怒骂的曾经,如今成为深深扎进心底的刺,一碰就痛。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七天后,那些因果线开启的因果境的时限过了。周岩山也终于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接受了关池说的“但尽人事,莫问前程”。所谓成长,大约就是要接受自己的力所不逮甚至无能为力。

  世事纷繁难料,纵有一帆风顺也只是一时,其间还不知仗了多少他人的心软。从否认自我,到接受被否定的自我,周岩山用了七天时间。

  至此,那些恍如隔世的前尘往事才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入他梦。

  第八天,他收到周瑞阳的信息,问他要不要参加周廷昱的葬礼,参加扣1。

  ——周岩山没理他。

  已葬过周廷昱一次,没必要再葬第二次。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心性一直未稳于平静,便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周岩山不想再次出现因心态失衡而跨去别道的情况,能一巴掌拍醒他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他得靠自己。

  临行前,周岩山去了一趟广凌二中,关池和叶方秋曾经待过的学校。

  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月前关池就办了退学。不是请假,也不是休学,而是退学。他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关池来自福利院。

  他想起叶方秋曾多次提及关池出身不好,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叫他一定认真准备高考。他以为只是家境问题,原来关池根本没有家。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心口闷得发慌。

  他口口声声要替关池的人生兜底,实际上却对那孩子一无所知。关池有没有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吃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甚至没打听过,也从没想过要打听。

  学校为了保持和静安医院董事长的良好关系,给了周岩山一个地址和联系人——希望福利院,染红夏。

  她是学校登记的关池的监护人,也是这所福利院的院长。在关池的退学申请上,有她的签名。

  于是周岩山立即去了福利院。

  校方服务周到,已提前帮他做了联络。待周岩山驱车赶到时,染红夏已站在福利院的白色铁门前等他。

  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总带着笑。据她说,关池几年前就提过十七岁时要离开福利院。

  “当时以为小孩子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真这个打算。按照福利院的规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就可以自行离开了,只要有生活来源。”染红夏在前面领路,“这边走,他住在最里面那楼。”

  染红夏带着周岩山穿过有儿童嬉闹玩耍的庭院,来到住宿区最靠院墙的那一栋。

  乌瓦青砖,三层小楼看起来古朴而简陋,爬山虎占据半面墙,郁郁葱葱的同时也遮挡了阳光。与现代化建筑差距很大,目测房龄至少八十往上。

  从染红夏口中,周岩山知道了关池爱吃栗子,爱看海,自幼不爱说话,对刮风的日子情有独钟。

  “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懂事得让人心疼。不过这次他要退学,我还是很生气的。跟他掰扯了小半年,但实在拗不过他。”

  半年——关池为什么那么早就计划十七岁退学,他一早就知道十七岁这年会发生什么吗?

  周岩山来到关池曾经住过的房间。

  青灰色的廉价防盗铁门,合页处似被锈蚀,推开时会发出不小的“吱呀——”声响。

  单人间,单人床,单人书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毫无生活气息。墙壁因年代久远而呈现灰扑扑的白,屋顶墙角处有轻微霉点。窗外是福利院的围墙,墙外一片防风绿化带,再远些便是荒郊野外了。

  周岩山无法理解,一个人怎能十几年住在同一个地方,还能住得这么像个过客。这屋子里没有任何能体现主人性格或爱好的东西,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件是非必需品。

  直到一个月前,关池还住在这个房间。但此刻,这间屋已全然没有任何人居住过的痕迹,干净得如同他的因果线。

  据染红夏说,关池自小聪慧,学东西快。六、七岁时就开始帮福利院做工,到现在福利院使用的财务和人事管理系统都是关池建起来的。只是不知为何,关池一直拒绝被领养。

  于是周岩山懂了关池那干净到极点的因果线是怎么来的。福利院于他的恩,他经年累月地在还,如今早已还清。

  他走得毫无牵挂,像行过人世的风,只不经意间瞥一眼红尘模样,而后便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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