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过路人间
我叫董礼。
是在帝都赫赫有名的董氏集团的独子。
我曾创下周一摔碎家里的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周二跟隔壁小子打架把人打进医院,周三上树摘果子,结果不小心砸中恰好从树下路过的我爹,以及周四……
哦,周四我就没闯祸了,不是不想,主要是因为那天我被一个姓迟的小子揍进了医院。
事后,也不知那混蛋用了什么手段,我身上的伤口还疼着呢,就被我爸妈押着上他家赔礼道歉。
听听,受害者给施害者赔礼道歉,这事光是听起来就叫人身寒心寒遍体发寒。
总而言之,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稍微懂点礼貌,别一天天的犯混。
后来,我和揍我的这个家伙成了朋友。
他叫迟卿。
卿卿我我的卿。
我和迟卿玩,我觉得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没跟这王八蛋计较他小时候揍我的事。但我妈说迟卿和我玩,那就是在“扶贫”,智商方面的。
我曾看到他随身带着的玉佩上刻着一个字,我不认识那个字,于是悄悄记下,回家去问我妈,我妈说这是个“昶”字,有前程似锦,光明无限的意思。
她说着,还有些感叹,说迟卿的小名正是这个字。
昶昶。
至于他为什么不叫迟昶,我猜,是因为他也没有大人们讲得那么聪慧,学不会这个字。
我把我的想法跟我妈说了之后,我亲爱的母亲大人翻了个白眼,跟我解释了一通——
迟家家大业大,他又是个独苗苗,被全家当命根子似的宠着。在取名上,更是不能含糊。
“昶”字虽好,但他毕竟姓迟。
迟老爷子见不得他的宝贝孙儿吃一点儿苦,怕他虽有福泽,却来得太迟,于是便只将“昶”字做了他的小名。
嚯,那家伙还是个宝贝疙瘩。
我也是个宝贝疙瘩。
但奈何周围人鉴赏水平有限,没发现我这个宝贝,倒是迟卿那个心黑透了的家伙,从小到大,就没缺过爱慕者。
我有时盯着他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蛋,心里阴暗地想,说不准当年,他就是靠这张脸哄骗我爸妈,叫我跟他道歉的。
我有时想要恶心他,便故意肉麻地叫他“昶昶”。
起先一叫就会挨打,后来……后来叫还是会挨打。
这家伙冷漠得惊人,除了我借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同他稍微亲近一点儿之外,还真没见过他和谁亲近过。
迟卿这家伙学习好,体育好,人品……人品我们先不谈,明明和我一样的年纪,却已经可以在他爸的公司混得风生水起了。
我嫉妒得那个牙痒啊。
学着他的样子去我家公司混了两天之后,被我爸一脚踹出了公司,要我好好当我的富三代去。
可恶!
不过迟卿他有一点儿不如我的,他格外相信鬼神之说,而且,他只要有机会,就往道观跑,不光是帝都,国内大大小小的道观都被他跑了个遍。
我笑他说,大哥,二十一世纪了,你还信这一套啊。跑这么多道观,你是将来打算当道士吗?
那时迟卿刚从道观出来,他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颓然,我故意说这话,想让他振作一点儿。他听完我的话,果然笑起来,我正暗暗得意,耳朵就被我那刚从里边出来的爸妈一左一右揪住。
可恶!我就说这家伙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除了这个癖好之外,他还喜欢收集铃铛,叮叮当当的。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收集的铃铛多了之后,每次出门,我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毛病。
他总要在那一堆铃铛中挑挑拣拣半天,一个一个仔细听过去,我实在是听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但迟卿却听得格外认真,仿佛挑错了铃铛,跟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有一次,他挑铃铛时,我习以为常地等在一边,却听他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似乎是在埋怨自己笨什么的。
我天,他笨?
我看他真是挑铃铛把脑子给挑糊涂了。
虽然我总是说这家伙是个王八蛋,但我不得不承认,迟卿其人,确实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我从前,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慧极必伤”。
我第一次看时,觉得这词真好笑,伤伤伤,老子蠢得都快烦死了,他们聪明人倒是先叫嚷起来了。
可是后来,我从我爸妈嘴中得知迟卿生病的消息,急匆匆赶去他家看他时,却见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刘海遮住眼睛的青年肤色呈现病态的白,只有两只手腕处的伤痕,呈现触目惊心的红。
一只手腕处还好些,只是有一道很深的齿痕,但好在没有出血。
而另一只手腕上,却布满了青青紫紫的伤痕,他垂眸,修长的手指握着小刀,很随意地在空中舞出漂亮的刀花。
我吓得腿软,哭丧着脸说,哥们,你神经病啊。
迟卿转过头,瞥我一眼,相当温柔地说了声滚。
我倒是想滚啊,但谁叫他是我朋友,我二话不说,扑上去就要夺他手里的刀,却被他很轻松地拦下。我灵机一动,抱住他的腿,开始嚎:“大哥,你别想不开啊,你总有梦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鬼。”
“……靠,你这还不如当道士去呢。”
一听我提到“道士”,那原本还挺平静的人突然激动起来,“去特么的臭道士,骗子。”
我发誓我没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但是当时的情况就摆在这,于是我也附和道:“就是,去特么的臭道士。”
然后,我脑袋就被他敲了一下,“谁准你骂的?”
我:“……”
神经病。
“不是哥们,你被道士渣了啊?”
我发誓我就是随口说的,但这家伙却突然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安静下来。
我:?哥们,你来真的啊。
我细细盘问了他一番,诸如人物时间地点等等。
结果,在听见他说时间是上辈子时,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下。
迟卿其实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模模糊糊记得对方是个道士,姓沈,又记得他们以铃铛为信物,还有手腕间的齿痕,以及腰间的胎记。
我心里顿感不妙,等迟卿掀起衣服时,果然看见他腰间,也青紫一片。
这世上还不知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他就疯成这样,我都不敢想,要真叫他见到这人了,他会疯成什么样。
反正,不论如何,我也踏上了帮他一同寻这道士的不归路。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帝都某位权贵请道士驱鬼那一次出现的。
我爸妈和那道士也算相熟,人都到了帝都,我家也请他顺便来看看风水。
他提起上一位权贵,听说他们住的地方原本是裴家的庄园,不过几十年前,裴家没落,换了地方住,这庄园就被其他人买下。
“没落,怎么个没落法?”
我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裴家众人在一段时间里,接连发生意外,有人说是他家被人针对,其实我觉得啊,更像是……”
他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我可以猜到又是些神神鬼鬼的事,虽不信,但想到迟卿,到底是多问了一嘴:“他们得罪什么道士了吗?”
“欸,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当年那起大案……欸,我跟你讲,你可不能跟别人瞎传,这事已经过了几十年了,早就不知真假,不准外传了。”
我跟他再三保证,甚至让他贴了张符,他才终于肯讲。
……
“迟卿,你先冷静,我跟你说个消息呗。”
……
她的墓碑处,长满了野草。
曾经闻名一时的大英雄,如今坟前,却冷清得令人唏嘘。
迟卿……或者说,迟昶,站在墓前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就动手开始拔掉那些野草。
他没有工具,就拿手拔,手被坚韧的野草勒出一道道红痕,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拔完草之后,他就安静地坐在墓前,瞧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会这么早……”
“怎么会……”
他看着墓碑上的时间,眼里似有泪光在闪烁。
迟昶在墓前坐了一天,他到底是没哭,直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不知是腿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说,走吧。
我问他去哪。
他目光望向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说,回去吧。
回去吧。
回去继续找她吧。
她本来就有点傻傻的,走错道,忘掉人,来得慢一些,也没有什么稀奇。
反正,她忘掉的那些,他都替她记着呢。
最最,你说的下一次见,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你可要快一点儿来了,因为我已不再是鬼,恐没办法,再等你一个千年。
我不怕别的,只怕你再一次路过人间,偶然想起要寻一寻我这位故友时,却发现——
人间无我。
……
迟卿其人,最爱读书,什么书都读,唯独不读红楼。
大人询问其原因时,那小孩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有玉,我没有,我不要再读它了。”
迟家人失笑,只当这孩子是想要玉了,二话不说给他弄来了个顶顶好的玉。
其实我想,那时的迟昶,想要的,也许是一个,陪着他出生的,独一无二的铃铛。
……
迟卿,痴情,迟家的取名功底也不怎么样嘛。
如此说来,倒还不如就叫迟昶,虽可能福泽晚至,但总会有福可享,不必如现在这般,忙忙碌碌,一辈子都在希望和绝望中挣扎。
迟卿,痴情,好烂一个谐音梗。
这家伙竟被这样烂的谐音梗给困住,所以,他果真没有大人们说的那样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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