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十九章 隐秘的愤怒
这个夜长且冷。
在床帐里的安睡的人会冷, 走在街上的更夫会冷,但都冷不过站在城墙上的人。
朝真帝姬裹着皮毛大氅,站在城头向北望, 怎么望也望不到天明似的。
其实她当真产生了一点错觉,因为北面有隐隐的光, 照在云上,就成了深沉的朝霞。
但太阳怎么会从北边出来呢?
所以那只是石岭关的火光。
她一想到这, 心里就更加焦急了,怕灵应军拿不下石岭关,怕赶不走义胜军, 又怕石岭关是拿下了,义胜军也赶走了, 可要是石岭关被付之一炬, 她哪有那么多时间重修呢?
耿守忠在伪装忠诚的时[ri]里,按照张孝纯的要求修了不少寨垒拱卫石岭关,这些寨垒和石岭关一样重要——要知道石岭关并不是函谷关那样“泥丸可塞”的天险!她花了这么多心思!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
她就这么站在城头上远远眺望, 直至太阳升起, 有烧了热水出来叫卖的小贩, 唤醒了临街的店家,站岗的士兵换了一班, 有人又殷勤跑过来,询问帝姬身边的几位女道, 帝姬彻夜祈福实在辛苦,现在天亮啦,要不要回去烤烤火?
她的脸庞被冻得青白,睫毛上沾着霜花,就连呼吸都浅薄得看不见白气。
这些琐碎的声音在她身边漂浮着, 停滞着,只有朝阳一寸接一寸地往上升。
升得太快,又太慢。
将群山的影子照得深又浅,细又长。
脚下的太原城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忽然有小内侍指着石岭关的方向说,“看!有人骑马过来了!是咱们的人!”
帝姬的睫毛终于动了一下,她像是想要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石岭关的火已经灭了,但烟没灭。
朔宁军在打扫战场,区分出哪些是该死的叛徒,哪些是我们英勇战死的同袍,他们的乡老亲族则负责将少量的同袍尸体装在板车上,等待运回太原附近安葬,而大量的叛徒尸体就趁着尚未僵硬,赶紧将衣服剥下来,身上的私人物品也要剥下来。
妇人忙碌着搜集干柴,生火烧水,新的烟升了起来,很快就传出了一些热腾腾的香味。
昨夜义胜军吃剩的酒[rou],他们是一点都不嫌弃的,[rou]汤煮开了,往里面倒些莜麦,煮得黏糊糊时,先有小娃子饿得忍不住,抱着母亲的大腿哭闹起来。
“好歹等军士们先吃!”母亲这样说道,“哪有咱们先吃的道理!”
一个小道士就走了过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请老人和孩子先吃吧,兵士们都没忙完呢。”
灵应军也在扫尾,完成一些并不算光彩,但非常有必要的工作。
尤其是赵俨领的这一个营,当初在义胜军时也被义胜军好奇地围观过,求过符,算过卦,嘻嘻哈哈,勾肩搭背。
但一夜之后,那些过去的情谊什么都不算了。
灵应军不仅占据了关[kou],连带附近的寨垒也被他们提前安排了[she]手在里面。
当出关混战的义胜军在天亮后,垂头丧气地准备回石岭关时,王善就站在耿守忠曾经站过的地方,候着他们缓缓地往回走,汇成一条河流时,冷酷地挥动下了令旗。
“放箭!”
“放箭!”
“放箭!”
赵俨站在他身后,沉默地往下看。
有穿甲的,没穿甲的,哀嚎的,惨叫的,逃走的,逃不走的,趴在血和了泥的雪地里,伸手指着箭塔上弯弓搭箭的道士,说你们这些[jian]贼!
[jian]贼!
你们杀了我们统制!你们骗了我们!
骗了我们!
这此起彼伏的惨叫和谩骂,求饶和哀告,王善忽然转过头,就看到了赵俨脸上的表情。
“你不忍?”他问。
赵俨说不出话。
“你要放他们一条生路?”王善问,“你要放金人入关?”
这个[xing]情温厚的少年忽然整个人都发抖起来,“我不敢!”
但王善还在咄咄[bi]人,“帝姬想救你的父亲,而你想她死吗?”
赵俨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我宁死也不会叛了帝姬!”
“好,”王善说,“那你就大声点告诉关下那些人,他们今[ri]为何而死!”
刘十七包扎过后,重新上了城楼时,正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兄长站在城墙上,挣扎着,狰狞着,歇斯底里地大喊,“诛灭国贼!除恶务尽!”
战争原来是这样残忍的东西,他想起自己今天杀的那个人,那几个人,那绝望的眼睛,那热烘烘的鲜血。
“你怎么敢呢?”他像是在问王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那时,王善忽然拽了赵俨一把,将少年踉踉跄跄地从矮墙旁拽了回来。
“你违令擅自出击,原该军法处置你,”他板着脸,“你就不要带兵了,挨十棍子,先回太原去!”
太原的州府,依旧是童太师布置好的模样,不管谁在这个夜里辗转难眠,又冷又饿,童贯是不会受这样委屈的。
他依旧是从没有炭火却温暖的屋子里起床,用温水擦一擦脸,浸一浸手,再漱漱[kou],喝一杯热茶。此时厨房应当给他上茶点了,有贴身的内侍就过来问,太师今[ri]想吃些什么?
童太师皱了皱眉,“没胃[kou],随便用些清淡的就是。”
内侍跑了,内侍又跑回来了,“禀太师,朝真帝姬至。”
童贯半躺在椅子前,一个手法十分[jing][shu]的女使正替他梳理胡须,听了就很纳闷,“帝姬?
”
帝姬来了,一见到帝姬,童贯吓了一跳,“如何是这样的气[se]?快让厨房送些汤水上来!”
虽然顶着一张又青又白又黑眼圈的脸,可帝姬笑盈盈的,“正来报喜!”
童贯就懵了,“我有何喜可贺?”
“童太师查得耿守忠勾连金人,意图投敌叛国,遂假意撤军,观其动向,此贼果有异动,全赖太师兵发石岭关,擒贼首,明典刑!这是太师查抄出来,耿守忠与金人勾结的书信,证据凿凿——”她一伸手,身后的宫女立刻给她递上了一叠书信,“太师初至太原,为大宋除一害,为此战立一功,爹爹与诸位相公岂能不动容?我岂能不来道喜呢?”
太师动容了,他皱着雪白的眉头,接过那一叠书信,一封封看了起来。
看完了,太师终于镇定下来了。
“帝姬如此待老奴,”他说,“老奴受之有愧。”
“太师忠心为国,”她说,“何愧之有?”
“老奴有愧,”童贯说,“愧在不知当以何报帝姬?”
她那张又青又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很顽皮,甚至是轻佻的笑意。
“若我想要九哥更进一步,太师也能帮我吗?”
似乎是从帝姬贺喜时起,屋子里的人都撤了,就只剩下一位年轻的帝姬,以及一个垂垂老矣的宦官。
老人沉默地望着她,半晌才开[kou],“这话不该老奴与帝姬说,但若帝姬一心问,老奴便多说一句:若帝姬是位皇子,太子也当避一头才是!”
她的眼睫忽闪忽闪动了两下。
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只有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的汤羹和点心,散发着倦怠的热气。
她在那一瞬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些隐秘的愤懑,那种愤懑初时像是只有一个火星,但很快就席卷了她整个头脑!
若她是个皇子!他们说,若她是个皇子!
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注意力。
“我那些哥哥们苦读不辍,三哥还是个状元才呢!”她嬉笑道,“幸亏我是个帝姬,不与他们比!”
童贯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忽然微笑着点点头,“虽是位帝姬,眼下却也当为国筹谋才是。”
“眼下?眼下须得是太师的捷胜军去驻守石岭关,将灵应军还回来,”她说,“只是领兵者一定要可靠。”
童贯听了这话,就垂了垂眼帘,“帝姬以为呢?”
帝姬就举起一只勺子,伸向了面前的汤羹,“童翁这样问我,定然以为我要为麾下的小武官们讨功劳了!我却觉得,王总管可靠极了!”
称呼从童太师换成了童翁,童太师也就跟着进入了童翁模式,喊了外面等着的内侍和女使们进来,热热闹闹伺候帝姬吃早饭。
“老奴想清楚了,帝姬是世外人,不看重这些俗物,”童翁说,“老奴供奉些香火钱如何?”
帝姬咬着一块点心,用力点头。
童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喜悦的光。
他是个富可敌国的太监,寻常卖官鬻爵,过手的金银像河水一样,可还从来没花过这么值的钱!花个几十万贯就能将自己生涯最大的危机抹平,这怎么说?这是天大的便宜!
什么勋贵将门,相公谏官的,打赢了这一仗,他老童就是官家手下第一号人物!帝姬要是想当个富贵闲人,他保她当大宋第一等的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盛气凌人!别说是驸马,她就想要十个八个唇红齿白美少年当面首,童公公这人情也不当回事呀!
童翁哈哈大笑起来。
“灵应宫要多少,老奴给多少!”
腊月中,虽然朝堂沸腾一片,各地的军队也在紧赶慢赶地奔赴太原,但在王禀领五千兵奔赴石岭关后,城中倒是依旧很太平。
不仅太平,百姓们已经开始筹备年货了,街上也出现了各路桃符——今年桃符的价格特别便宜,大家说,因为灵应军肯定也卖这个!
因此在赵鹿鸣早上吃过饭,回到三清观去准备补个觉时,很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包裹。
宗泽老爷爷在备战,他是灵应军的军指挥使,原来帝姬拿灵应军当道士使唤,抬着德音族姬跑山西搞大巡游时,他是不用跟过来的。但现在既然打仗了,那他于情于理都应该来前线,赢了有他的功劳,输了送他去吃荔枝。
备战需要一点时间,他得带着兵和粮前来支援,所以先派了信使过来,除了写信说这个事之外,包裹里还有一堆过年的东西。
都是灵应宫送出来的,衣服鞋袜,生活用具,用了两匹马才驮过来。
但引起她注意是包裹里还附带了一封曹福的信。
老内侍的信很彬彬有礼,先是向她请安,然后是告罪他没有跟在帝姬身边,再然后汇报了一下兴元府与灵应宫的近况。
这些都很正常,她继续往下看。
曹福把这些正常的东西写完了,终于开始写不正常的东西了。
他说,帝姬在太原,受许多人牵挂,帝姬若是有空闲,请往京城写几封信。
他又说,帝姬年岁渐渐大了,若是觉得曹二十五郎是个可靠的,就写信回来说一声,他有办法让曹家请官家的旨,将亲订下来。
——兵荒马乱,不比往时,帝姬事事应早筹谋,绝后患。
他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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