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澜江之战(十六)
柔和的清月高悬于漆黑的天穹,在深沉的夜幕下将如水的月光洒落,点点星光散落人间,同月光交织,将人间照亮。
粼粼的江面上,船只的倒影随风荡漾,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柔和,那么浪漫。
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却残忍的将这份平静打破,将现实血淋淋的揭露在人们的面前。
来自星河的微光照亮了山崖下的一切,一具具尸体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座足足有十几米高的尸山,尚未流干的鲜血顺着尸山的间隙流下,将夜色下的江水染的愈渐深黑。
嗡嗡作响的蚊蝇在尸山上空盘旋,山林间的虫豸自泥土之中探出,这是属于它们的盛宴,是来自上天的馈赠。
汹涌的江水一刻不停的朝着下游流逝,滚动的江水可以抹去所有的痕迹,却抹不去这浓郁的血腥。
夜空的浪漫同战场的血腥在此交织,共同铸就了这割裂而又鲜活的画面。
山间的营帐内,烛火通明,防线的两位最高指挥官齐聚于此,眼角的眉毛紧紧蹙起。目光片刻也不曾从前方的沙盘上挪开。
“元帅,今日的战争很不正常,那些降兵有些过于悍不畏死了,顶着箭雨,巨石都敢往上冲,
如此战斗意志,莫说是那群降卒,哪怕纵观天下,也不该有几支部队能做到。
倘若他们当真有如此意志,先前蛮人进攻之时根本不可能轻易拿下他们。
只是第一日,我们就付出了近千府兵的代价,照这种打法,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燃烧的烛火照亮了孔文生那愈发苍老的面庞,短短两年的时间,本就因奔波而苍老了许多的文人此刻已是华发丛生。
浑浊中透着清晰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沙盘,观察着防线和敌军的分布。
指挥过大小战役上百场,岳明所察觉到的问题孔文生自是也有察觉,
敌人的不正常,他早早就察觉到了,
只是……
想起十余年前那场摧毁了云京的地动,想起数年前的陨星天降,万军寂灭,
这位经历了两场宏大战役的元帅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士气不正常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但和那离谱的事情一比,这明显要正常许多。
在真正的掌权者眼中,澜江的归属从来都不是秘密,
大魔虽然凶残,却也有几分大义,面对这场战争,不会在这澜江之上动手脚,
本就是天险的澜江,再加上大魔的领域内鲜少有天灾发生,已是万幸。
敌人士气强又能如何,最少还有打的机会,总好过在那天灾之下输的不明不白,输的无比绝望。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天灾,现如今这般实打实的较量显然让孔文生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不少。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同面前这玄甲军的老将谈起。
思虑一二,孔文生转而询问道,
“老将军可曾见过相似的场景?”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岳明陷入了回忆,
似曾相识的一幕在老将脑中浮现,那是在更靠北的大地之上,在那靠近边境的幽州之地发生的一切。
同样的腥风血雨,同样的满眼猩红,一寸山河一寸血都不足以形容那场完全无法被理解的战争,
哪怕没有参与其中,只是远远观望,打扫战场,岳明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弥漫于那片战场上的绝望。
一群普通的流民,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却拿起了武器,和当时大余的精锐战到了最后一刻,战到城墙破碎,尸横遍野,处处都是那残垣断壁。
一场战争,打没了大余近乎全部的精锐,让大余的主力彻底倾颓。
而做到这一切的竟然是一群流民,一群本该一触即散的流民。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之中,岳明镇压了无数叛乱,也对流民这一群体有极深的了解,
正因为了解,他才对幽州发生的一切感到深深的震撼,感到匪夷所思,感到无法理解,
绞肉机一般的战场根本不该是流民有资格参与的,三成的战死已是精锐,七成的战死已是奇迹,
而幽州那一战,山河倾颓,打到最后一滴鲜血,那样的画面只该存在话本之中,根本不合现实,但这样的一场战争在现世却又真实的发生了。
倘若那立于大江对岸的敌人也有这样的士气,
那这场战争,岳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想到这里,岳明看向了沙盘前的孔文生,
比自己小上二十来岁的年纪,同样经历了种种挫败,
在自己对孔文生的了解之中,这位在破灭之际临危受命的元帅并没有经历过幽州发生的一切,
既然如此,这等沉重的担子还是不要加到他的身上为妙,此时此刻,为帅者需要的是信心,是那一往无前的勇气,而非深沉的绝望。
抱着这样的想法,老将脸上努力挤出了一抹慈祥的笑容。
“并未见过,想来或许是蛮人使了什么手段吧,蛮人凶残,以妻儿家眷相挟,也不无可能。”
“老将军所言极是。”
“还得请元帅修书一封,送往澜宁,禀明实情,请陛下派来援军才是。”
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老将,孔文生不仅没去反驳什么,反倒轻轻点头。
“是极,文生这就修书一封,禀明陛下,只是还请老将军能一同署名,让陛下意识到前线形势之峻。”
……
寅时,火把的微光照亮了山林。
巡夜的玄甲军老兵举着火把,站在沿江修筑的栈道之上,望着下方那自江水之中堆积而起的尸山。
夜晚的寒风吹过,带着江面的水汽,将森寒沁入骨髓之中,
本能的打了个哆嗦,身经百战的老兵浑身竟起满了鸡皮疙瘩,声音之中也带上了几分颤抖。
“二壮,这下面的尸堆怕是得有万人之多了吧,
万人堆……这才第一日,这群人怕不是都疯了,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杀成这样?
蛮人也就算了,怎的这些叛军也如此悍不畏死?
老子打了几十年的仗都没见过眼下这般场景……照这么打下去,怕不是得把这大江填满?
我们这把老骨头怕是也得交待在这……”
被称作二壮的玄甲军士兵同样满身冷汗,举着火把望着下方的一切,
哪怕玄甲军不信鬼神,望着这尸山血海,二壮的心里仍生出了几分恐惧。
“云哥,怕是这次我们真得追随二哥,大哥他们的步伐了……”
“真他娘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苟活了这么多年,天天在山里跟个野人似的!老子也活够了,还怕了那群狗娘养的不成!”
“干他娘的!咱玄甲军还没怕过谁!都是爹娘生的,砍死他们!”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那萦绕在天地之间的淡淡黑气。
……
卯时,天际的微光照亮了辽阔的天穹,一抹金色自东方缓缓升起。
朝阳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也将山脚的一切清晰的倒映在人们的眼中。
立于栈道之上的两人来不及去仔细观察下方的尸山血海,激昂的呼号已然传入他们的耳畔。
视线之中,一艘艘战船航行于江面,再次朝着防线攻来。
顾不得思考为什么时隔如此之短敌人就又一次发动了进攻,敌袭的号角已然在山林之中响起,惊起飞鸟一片。
昨日的事情再次重演,不同的是,
山脚由尸体堆积而成的小山成了漠北进攻最好的通道。
主战船之上,炮火轰鸣,一颗颗弹丸被士兵抬起,填入轰炮之中,发出响彻天穹的轰鸣,
稍小些的战船上,一枚枚巨大的弩箭自弩床上激射而出,钉在了山林之中,
没有准头,但却起到了极佳的火力压制作用。
无差别的打击让山林之中潜藏的弓箭手难以露头,为冲锋的士卒创造了机会。
狭窄的山道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冲过了尸山,同防守的玄甲军战在了一起。
刀剑在碰撞,金铁在嘶鸣,这是战争的伴奏,亦是生命的挽歌。
劈,砍,提刀,振刀……
来自玄甲军的老兵们使出了全身的解数,沐浴着鲜血,沐浴着阳光在山林之间尽情厮杀。
身形挪转腾移之间,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山林之中,鲜血自上而下,流过泥土,流过青草,流过树木的枝干,将山林染红。
有了尸山作为跳板,蛮人的军队发疯了一般的冲入山林,从不同方向冲击着玄甲军的防线。
一打一打不过,那就二打一,二打一打不过就五打一,
只要不是真正的狭路,都能凭借人数的优势去填补实力上的不足。
而在那只容一人通行的狭路之上,唯有勇者方能站到最后。
遗憾的是,碧螺山的地貌注定了这般的狭路并不多见,让本就糟糕的形势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
后山山崖,整个碧螺山最为陡峭之处,连接栈道两侧的木桥之上,前不久还在感慨战争之激烈的王云手持墨刀立于桥中,目光紧紧盯着山林之中不断朝着栈道汇聚的敌人。
身后的二壮脸上更是露出了狰狞而又决绝的笑容。
“云哥,要死了啊!”
“二壮,怕吗?”
“怕?肯定有点,但好像也没想象的那么怕……”
“多砍几个就不怕了……”
“云哥!”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遗言吗?”
“咱玄甲军都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遗言。”
“那你在这瞎哔哔什么东西!”
“我就是想和云哥你比比,看看谁杀的多!”
目光扫过身旁的小弟,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色,名为王云的五旬老人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视线尽头,挡在前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摔落山崖,看不到尽头的蛮人从狭窄的山道之中涌出,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杀来,
手本能的握紧了刀柄,冷汗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全身的肌肉绷紧,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沙哑。
“要来了!”
“上!”
晃动的木桥上,老兵的身影在不断跃动,明明是只容两人通过的木桥,黑色的身影却将其玩出了花,
墨刀挥舞之间,血色的花朵在峭壁之上绽放,拔刀,挥刀,提纵,劈砍,
精湛的武艺配合后天的修为,在这狭窄的木桥上,尽展风骚。
三步一人,手中的墨刀被鲜血浸润,长刀划过肉体,发出沉闷的声响,挪动之间,一具具尸体或是倒在了木桥之上,或是跌落山涧,砸入江中。
一刀,两刀,三刀……一百刀……三百刀……
王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砍了多少刀,只知道原先在自己身后的小弟早已没了声音,自己的身后也中了数刀,倘若不是身上的铠甲,自己怕是早已倒下,
只知道自己早已沐浴鲜血,口中尽是那浓郁的腥味,
只知道自己的脚下是那一具具敌人的尸体,
只知道手中的墨刀越来越钝,其上满是崩口,
只知道耳畔已然没了刀剑碰撞的声响,想来这条防线上的兄弟都已经先一步离去,
只知道自己的眼前越来越黑,只能半跪着勉强支撑自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披着玄甲的身影独自一人屹立在木桥之上,竟吓得一众蛮人再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木桥的另一端,一群身披重甲的蛮人士兵将道路堵死,却被那半跪着的身影所慑,半天都没有动作。
直到一名身穿金甲的蛮人头目自让出的通道走过,踏上了这摇摇欲坠的木桥。
望着气息冷冽的敌人,王云的嘴角微微勾起,握着手中的长刀缓缓站起,
回眸望向身后那早已没了声响的同僚,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冷冽。
墨色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声音决绝。
“来战!”
下一刹那,身影交织,刀剑碰撞。
“乒呤乓啷!”
在蛮人头领狰狞的目光中,早已卷刃的墨刀被他手中的宝剑切成了数半,
回劈的一瞬,玄甲的身影已然砸在了木桥的尽头。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耳畔的嗡鸣愈发杂乱,视线也变得越来越黑,
在这生命的最后,王云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只知道在生命的最后自己在朗声大笑。
高耸的山崖之上,一座木桥呼啸着跌落深涧,
两道身影自高空坠下,一者大笑,一者惊恐,奏响了盛大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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