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澜江之战(十三)
“弓箭手准备!”
“第一轮箭雨,放!”
“第二轮!放箭!”
“杀啊!”
江畔,密密麻麻的士兵自战船上落下,或是乘着小船,或是直接踏入水中,
鞋袜,裤腿被起伏的江水打湿,让漠北士兵的步伐变得稍显沉重,
但随着黑点越来越多,带给岸上士兵的压迫感也随之剧增。
起伏的浪花越过士兵前进的步伐冲击在江畔的石块之上,溅起水花阵阵,
更有身着重甲的精兵立于高大的楼船之上,只待统帅一声令下,便可一拥而上,冲破阻挡在前方的简陋军营。
平河矶的简陋军营中,右手搭在剑柄上的岳明冷眼看着这一幕,
数名老兵立在他的身后,神色肃穆。
河矶无营,又或者说,在澜江沿岸的这片地区,本就不适合大规模搭建军营,
相较于两侧的山崖,狭窄的河矶无疑是最容易进行登陆作战的地方,眼下也显然成为了敌人进攻的重点,
起伏的江水,变化的土地无疑为军营的搭建,陷阱的设计增添了不少难度,
早在上次战争以前,岳明就尝试在澜江沿岸的土地上铺设陷阱,
但枯水期的澜江同汛期的澜江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准备的陷阱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就被起伏的江水所吞噬。
在过去的一年里,岳明也对眼前这条大江有了更深的了解,
江水的深浅完全是个谜团,冬日的澜江和夏日的澜江有着截然不同的宽度,
岳明亲眼见证了自己在冬日设下的防线在涨水的时候被水流吞噬,
江面向平河矶一侧的土地不断扩张,最终足足宽了数百米之余,
但事实上,这数百米的宽度,在水位高低上的变化却只有不足两米,
他也亲眼看到士兵只是向前跨了一步,上一秒还半个身子在空气之中的士兵,下一秒就落入了水中,
在询问了当地的渔民之后,岳明和孔文生不约而同的意识到,
江面极浅的平河矶必将成为敌人进攻的重中之重,但狭窄的土地在制约了敌人的同时也让军营的搭建难度激增。
无奈之下,岳明只好放弃了一系列繁琐的想法,采用最为简单的方法,
伐光了后方的密林,搭建军营,最终同碧螺山脚相接,两相呼应,形成犄角包围之势。
如此这般,陷阱已无太大作用,比拼的就是双方将士们各自的能力。
水岸交接之处,
漫天的箭雨在空中交织,形成了第一轮攻势。
不同于上一次的毫无准备,这一次,朝着岸边不断靠拢的大漠军队显得截然不同,
前排的士兵手举盾牌踏过水面,后排的士兵迅速跟进,
箭雨自军营射出,划过天穹,最终砸在了盾牌上方,
大漠军队的队伍虽然算不得整齐划一,但也让箭雨的作用被降到了最低。
余人的战阵也终归是被蛮人所学,运用到了战争之中。
望着踏着江水,离岸边越来越近的敌人,一股热血涌上了老将的心头,
“锵!”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
长剑出鞘,被高高举过头顶,玄色的长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昂首挺胸的老将剑指前方的洪流,
下一秒,苍老而又雄浑的声音在军营之中响起,
“太平府的将士们,随本将冲锋!”
崎岖不平的江滩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朝着水岸交接的地方涌动,
一方色调斑驳繁杂,仿佛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而成,似那被打翻的染料一般。
一方则整体呈青褐色,同远方的山峦朝相辉映。
下一瞬,两股洪流毫无征兆碰撞在一起!
刹那之间,整个江滩变得混乱不堪。
刀光剑影,尘土飞扬,
扬起的江沙之中,刀剑在不断碰撞,
横劈,竖砍,斜打……
在洪流碰撞的那一刹那,先前的战术已然失去了意义。
惶恐,豪情,担心,害怕,热血……
在敌人贴到眼前的那一刻,这些不断涌动的情绪都在瞬间被飙升的肾上腺素所取代,
此时此刻,战场之上的战士只剩一个简单无比的想法。
砍死眼前的人!
挥刀,杀人。
“叮叮当当!”
扬起的沙尘之中,银灰色的长刀同马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辗转挪移,进步,挥刀!
在这生死关头,生平所学的一切被这些士兵们发挥到了极致。
刀光在闪烁,鲜血在绽放,一场盛大的乐曲在江畔奏响,
……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士兵甲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敌人,
视线紧紧锁定着面前这面目狰狞的蛮人,普普通通的士兵甲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那顺着他脸颊滴落的冷汗。
早在三年前,他还只是太平府内一个普通的少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生活,
时不时的还会因为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因为一些算不上严重的叛逆,被自己那朴素而又固执的父母追着揍上半天,
直到自己乖乖认错,挨上一顿胖揍,身上多出一道道肿起的痕迹,才能吃上一碗早已冷掉的饭。
少年不懂什么叫家国大义,也不懂什么叫小家大家,更不懂朝代变迁,不懂自己是否被人所压迫,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很凶很固执,总是打自己,
只知道街头的黑龙帮很凶,总是会打人,从街头打到街尾,人们都很讨厌他们,
但在少年眼中,他们也很霸气,充斥了他那小小的世界,挤进了他那颗不甘平凡的心,
连在自己面前威严凶狠的父亲在黑龙帮的人面前都得低下脑袋,低声细语,
但这样的黑龙帮却不敢对那些府兵如何,谈话之时客客气气,丝毫没有桀骜之色。
也是在那时,没看过书也没什么见识的少年生出了自己要成为一名府兵的想法,
昂扬的少年从来都不缺乏敢于挑战的勇气,
加之太平府的剧变,府兵大规模的出逃,让少年的梦想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之下,少年成为了一名府兵,也渐渐意识到了现实同理想的不同,
初时,少年被军营中的老兵欺压,干尽了脏活累活,那时的少年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在熬一熬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偶尔在夜深人不静之时,听着身旁的呼声,闻着军营中的汗臭味,少年也会茫然,也会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曾经的一切,
那时的少年突然觉得,他的父母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讨厌。
那时的少年觉得,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一定!
再后来,府兵的老大突然就换了人,
他们老大的老大不再是那个整天流连于青楼酒肆的将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着就很瘦弱的文人,还有一个望着垂垂老矣,好似随时都会离世的老头,
少年不懂什么军事战略,也不懂什么军书军法,他只知道,听军营里的其他人说,来的两人是很大很大的官,连知府,将军都没他们大。
那时的少年很不忿,他觉得,来的两个人一定会让他本就糟糕的军旅生活变得更加糟糕,
在少年不多的认知里,他听惯了那些大官怎么怎么坏的故事,
在他眼中,将军就应该有着强壮的身体,揽着美人,喝着美酒,
而大官,就该是坏人才是,很坏很坏的那种。
那时的少年很不忿,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回家了,哪怕会挨揍,也好过现在这般,但少年并没有回去,因为不能,也因为他心里那仅存的固执。
一年的岁月悄然而逝,这一年里,少年的想法又变了许多,
新来的老大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虽然训练变多了,但少年的伙食也变好了许多,
还有那些穿着玄甲的大叔大爷,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少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不愿意去端粪水的少年被营中的几个老油条围着狠狠地揍了一顿,最后狼狈的端着粪盆,朝着远处走去,
少年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当时很狼狈,很不堪,糟到了极点。
但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几名穿着玄甲的大爷拦住了自己,询问自己发生了什么。
少年同样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看着跟自己爷爷差不多大的大爷们,默默低着脑袋,
明明应该是没有说话才是,
但是,在那一天,少年看到,
那些往日里天天欺负自己的府兵被那几个大爷按在地上一顿暴揍,最后还被压到了自己面前,让他们给自己道歉。
少年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有些茫然,有些窃喜,有些害怕……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军营之中,再没有人敢去欺负少年。
穿着玄甲的大叔和大爷都很热情,他们会热心的教导少年,会给少年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自己当初多么多么英勇。
虽然在少年眼中,他们所说的都是在吹嘘,就好比自己的老爹喝多了后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但少年知道,自己不该去揭穿他们,乖乖听着就好。
再后来,老大的老大,那个不知何时变得满头白发的文人突然下令,让军营中的府兵可以分批回去看看家人。
甚至在出发前,还给每一个回家的士兵发了些许银钱,
少年是幸运的,那些穿着玄甲的大爷们都很喜欢少年,他们嘴上说着什么自己没有家人之类的话,硬是塞了许多银钱给了少年,
少年当然知道,这一定是假话,是他们对自己的关心,想要自己能风风光光的回家,让自己的爹娘看到自己的成长。
那一日,少年泪流满面,接过了长者赠予的关心。
那一日,少年满怀忐忑与憧憬,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中。
没有想象中的在家门前徘徊许久,老大的老大早已告知了士兵的家属,
那一日,少年看到的是满眼泪水的母亲和那眼眶通红,强行压抑着自己情绪的父亲。
那一日,少年不知为何,只觉膝盖一软,就想跪下,但他的父亲却紧紧的抱住了他,让他再无法低下身躯。
那一日,坐在餐桌前,看着身形佝偻的父亲,看着发丝中多出了些许银白的母亲,看着他们看着那一袋银钱时的徘徊与茫然,看着他们面对自己时的小心谨慎与那藏不住的关心,
少年恍惚之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夜,士兵甲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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