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离京
天色阴沉,头顶布满沉甸甸的铅色的云,寒冷刺骨的北风呜呜嚎叫着,从屋脊上刮过,在庭院中央回旋卷动,扬起一团碎雪。
这场雪一直下到入夜才停,风卷残云,露出一轮圆月。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晶莹玉白,人间霎时变得好似天庭一般。
如此良辰美景,却有人无心去欣赏。
崔景钰将裘衣脱下丢在一边,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身影好似一尊雕塑。余风将残雪垂落在他发顶、肩上,月光雪色的映衬下,他面容苍白惨淡,嘴唇发青,双目却是于平静无波之中透露出一股利刃般的决绝之意。
崔公坐在软融融的堂内,却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儿子在外面跪着,他亦坐立不安。孔家待客有礼,热茶温酒,各色点心一应俱全。越是如此,他越是尴尬惭愧,无地自容。
儿女都是债呀。崔公在心里反复叹着,再次朝孔伯父拱手行礼。
“某养儿不教,养出这样一个忤逆不孝之子,实在愧疚难当。府上待犬子素来亲厚,偏偏这孽畜不知怎么迷了心窍。我们夫妇俩已将他拘了月余,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他依旧不改心意。四郎这孩子从小乖巧听话,还是头一次提要求。为人父母的,实在是……是在是……”
孔伯父面色铁青,努力维持着气度,却是气得手不住发抖。
退亲?崔家突然上门,居然张口就要退亲?
婚期都定了,孔华珍的嫁妆都整理完毕,连嫁衣都试过了,就等崔家把人迎过去了。结果他们竟然要退亲。
孔伯父怒火滔天,强忍着咆哮,粗声道:“某也素来敬仰崔公,然四郎这郎子,我们家并不是一开始就满意的。崔四郎同韦氏一党走得近就罢了,还同安乐公主纠缠不清,风流名声在京城里可响亮了。我们家可曾指责过?还不是依照婚约,将女儿嫁给你们?如今你崔家要退亲,必得给我说出个缘由来!”
“惭愧呀。”崔父掩面叹息,“犬子任由公打骂就是。”
孔华珍在后面听着,整个人怔怔的,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孔伯母心疼地搂着她,连声道:“你心里要难受,就哭出来。伯父伯母为你做主,绝不让崔家的人欺负你!”
孔华珍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他果真不爱我,所以才要退亲……”
“胡说什么?”孔伯母道,“什么爱不爱的?婚姻大事,当有父母做主,哪里能由儿女自己任性?依我说,就让你伯父将崔四郎好生打一顿,打消了他那些荒唐念头。”
孔华珍摇了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伯母您不懂。此事,勉强不来的。他亲口说过,不爱我的。”
“恩爱是一起过日子过出来的。此时不爱,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好起来。”孔伯母劝道,“你别胡思乱想。且有你伯父为你撑腰呢。”
外面,孔伯父也是越发恼怒,话说不了几句,就气得直喘气。崔公见状,没法给孔家一个交代,只得亲自抄起一条马鞭走了出去,朝着崔景钰狠狠抽了几下。
崔景钰丝毫不躲闪,反而俯身以额触地,任由鞭子落在背脊上。
“孽子!瞧你任性而为,做的什么事?”崔公怒骂。
孔华珍在里面听着啪啪鞭子响,犹如抽到自己身上一般。崔景钰不爱她,她却早就对崔景钰情根深种,哪里忍受他受苦。她哗地站起来,推开孔伯母和婢女,提着裙子冲了出去。
“崔公住手!不要打了!”
孔华珍泪水涟涟地扑出来,一把将崔景钰抱住。崔父急忙收了鞭子,大口喘气。
“孔娘子,休要再偏袒这孽子。他可是要辜负你了。”
孔华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要问清楚。钰郎,你同我说,你是讨厌我了吗?”
崔景钰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如纸,虚弱一笑,“珍娘是好女儿。是我不配。”
孔华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我不明白。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崔景钰摇头,缓缓抬起手,俊美削瘦的面孔带着温柔和煦的笑。他摸了摸孔华珍的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只是,我不想改正这个错。”
孔华珍茫然不解。可是她却是能从崔景钰宛如黑夜一般的眼中看出他前所未有的坚定决心。就像一个长久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她所适从,明明知道强求不了,却又怎么都舍不得。她只有紧紧抓着崔景钰的手,伤心大哭。
“罢了,珍娘,休要再管他!”孔伯父气道,“此事错在崔家。我们孔家女难道还会愁嫁不成?退了这门亲,伯父再为你寻一如意郎君!”
崔景钰苦笑着,俯身朝他叩首,“这一切都是晚辈的错,任君责罚。”
孔伯父粗声道:“罚了你,你也不会回心转意,倒显得我们孔家得理不饶人一般。阿珍,何必再同他纠缠?他心志不在此,强迫也无用。这亲不结也罢。只是此事是你们崔家不厚道,断不能因为你的任性,累得我家女孩名声受损的。”
“公说的是。”崔景钰声音清冷稳重,透露着铿锵决绝之意,“此事如何对外公布,全听孔家说了算,我们不敢置喙半句。”
孔华珍被婢女扶着站起来。她怔怔地望着崔景钰,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个娘子,你很爱她?”
所有人都一愣。
崔景钰抬起头望着她,面孔被满地晶莹白雪一衬,越发显得俊美如画。孔华珍心痛如绞,暗道,如此美好的一个男子,终究还是不属于她的。她爱他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纵使有婚约有如何。他肯违背婚约,名声扫地,就只为了能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
崔景钰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弯了弯,道:“是的,我很爱她。”
孔华珍似乎听到心破碎的声音,身子不禁晃了晃。
她还是不甘心,又问:“你会娶她吗?”
崔景钰的笑意加深了,说不清是愉悦还是悲伤,目光始终那么平和,仿佛已看透了一切。
“不。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孔华珍惊愕地瞪大了眼。她有片刻的迷糊,然后猛然明白了过来。
他爱她,爱得纯粹而义无反顾。得不到她,那他宁愿谁都不要!
孔华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败得一塌涂地。
“珍娘,”崔景钰朝她拱手,深深拜下,“是我对不住你。只是你且一定要相信,这个决定,对你我都好。能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孔华珍长叹一声,闭上双目,两行泪顺着脸颊滴下,落在雪地里,瞬间化作了晶莹冰珠。
崔孔两家婚事终于作罢。孔家也丝毫便宜也不占,次日就将彩礼低调地退了回来。孔家事后冷静了下来,同崔家商量好,等到崔景钰离京之后,孔家也将孔华珍送回山东老家,再公布退亲之事。崔家只有万事都应下。
崔景钰了却了此事,调令也已经下来了,果真是去泉州做知州。这算是平级外放,论起来,权力还削弱不少,于是不少人当他失了宠,幸灾乐祸者不少。
宫婢们议论纷纷,大都替他惋惜。丹菲知道崔景钰必然又会摆出那一副矜持高傲、荣辱不惊的模样,不禁一笑。
大雪纷纷扬扬之中,帝后长住在了温泉宫。
一夜大雪,压得树枝低垂。山谷里要比外面温暖不少,因为水气蒸腾,树梢上挂满了冰凌,晶莹剔透。溪水冒着热气欢快地流淌,水边灌木葱绿,有宫中豢养的小鹿在溪边汲水,一点都不怕生人。
丹菲刚换值下来,正往寝舍走去。一只小鹿不知怎么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蹦蹦跳跳,舍不得走。
丹菲闻了闻衣袖,方才一直在煮果茶,身上染了果香。小鹿这是追着她讨吃食呢。
“怎么办?”丹菲把手一摊,“我这里也没有吃的呀。”
小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丹菲心软,无奈笑道:“你去泉边,那里有宫婢会给你吃的。”
小鹿依旧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小尾巴欢快地摇着。丹菲啼笑皆非。
忽而一声清亮的口哨声,小鹿竖起耳朵,朝一旁望去。
崔景钰披着一身暗青披风,从林后走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果子,上下抛着。小鹿顿时丢开丹菲,跳过小溪,朝他奔去。
丹菲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景钰,视线从他清瘦的面容,落到他笔挺的身躯,再到他稳健有力的步伐,最后又转回到他脸上。
他瘦了许多,面孔嘴唇都缺乏血色,昔日那种精力充沛的红润色泽仿佛被一只大手抹去了。幸而他的神采依旧,目光清亮,坚定的灵魂依旧在眼中燃烧着。
丹菲呼吸着温暖的水气,感觉到一股力量重新充满了四肢百骸,神智随之一震,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耳清目明,仿佛从沉睡中醒过来一般。
崔景钰拿果子逗着小鹿,抬头朝丹菲笑了笑。这不是往日常见的清冷讥嘲的笑意,而是温暖平和的,好似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
“你的伤都好了?”丹菲轻声问。
“都好了。”崔景钰伸手摸了弄小鹿的头,“我过几日我就要离京了。”
丹菲嘴角的笑容冻结住,过了片刻才道:“我听说了。你要去泉州?”
崔景钰点了点头,一直在用果子逗小鹿。给它吃一口,又把果子拿开。小鹿急得呣呣叫,用头去蹭他。崔景钰轻笑着,孩子气地去捏小鹿的耳朵。
丹菲极难得看到他这样轻松的笑意,觉得很喜欢。可惜他就要走了,以后也看不到了。
“泉州是我故乡,不过我并未回去过。哪里富庶繁华,就是有海寇为患。希望你多保重自己,以待重逢之日。”丹菲声音平和轻柔,娓娓道来,“我明白你们男人都有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然而若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谈什么宏图伟业呢?你不是只身一人,家中父母妻儿,身边知交故友,都挂念着你,盼你平安回来。”
崔景钰逗弄小鹿的动作停了下来,朝丹菲望了过去。
小溪湍流不息,溪水潺潺作响,水气袅袅上升,飘散在两人之间。两人隔着不过四五步,崔景钰大步一跨,就能走到丹菲面前。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动,保持着这个微妙的距离,与目光交汇中交换着万语千言。
“我知道。”崔景钰低声道。回避了那么久,视线一旦落在了丹菲的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他贪婪地看着她,描绘着她脸上每一条优美的线条。他知道,今日一别,日后重逢,自己也再无理由可以这样看着她了。
他再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我听到你定亲的事了。”崔景钰道,“义云还亲自来告诉了我。恭喜你。”
丹菲五味杂陈,僵硬地笑了笑,“时机有些不凑巧,你偏偏不在京中了。说起来,你这么急着走,婚事怎么办?”
“兴许去泉州办吧。”崔景钰敷衍着。答应了孔家暂时保守秘密,他便要遵守承诺。况且眼前的少女一脸正为定亲而欢喜娇羞的模样,也让他觉得无从说起。即便说了,又有什么用?
小鹿从崔景钰手里啃着果子,顺着叼起他的狐裘也啃了起来。崔景钰觉得不对,啼笑皆非,急忙去扯。小鹿哪里啃松口,同他僵持了起来。
“放手!不——松口!”崔景钰脑门冒青筋。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起来。之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她捏着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小鹿耳朵一竖,终于张口松开了崔景钰的狐裘。
“走。”崔景钰轻轻拍了它一下。小鹿终于叼着果子跑走了。
丹菲望着小鹿的背影,不禁道:“一下雪,我就忍不住想起我们在沙鸣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年初次遇见你,为了一声道歉,我让你在雪里跌了个倒栽葱。”
崔景钰也不禁莞尔,“还记得火把节里同你比箭,险胜了你。”
“那是平局!”丹菲立刻纠正。
“是,是!”崔景钰嘴角轻扬,近乎宠溺而纵容地顺着她的话。
丹菲侧头想了想,又笑道:“一切真的都是缘分。那夜我一直想射最顶上的那盏白鹿灯,就是因为你出来搅局,我最后都没有射到。后来是义云把灯射了下来,专程送来给我的。我那日拿着灯就想,他这人这么好,谁能做他妻子,定极其幸运。没想经历了一番生生死死,这等好事,竟然真的落到了我的头上。”
丹菲一边说着,笑着朝崔景钰望去。崔景钰正一脸错愕震惊。
“怎么了?”
几乎只是一瞬,崔景钰神色就恢复如常。
“没什么。”崔景钰僵硬道,顿了顿,忽而又自嘲一笑,“明明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是啊。”丹菲喉咙干涩,沙哑地应了一声。
崔景钰低下头,踩了踩脚边的雪,道:“阿菲,这样的生活,你会快乐吗?”
丹菲被这么突兀一问,一脸茫然。
“我是说你将来的生活。”崔景钰道,“你同义云的事……”
丹菲想了想,道:“我一直敬仰他,甚至恋慕他,这点我不瞒着你。当初以为他死了,心如刀割。后来……后来虽然发生了很多的事,也许感情不像以往那样炽热了。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我们两人,总归是特别的。”
“特别的……”崔景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讥讽自嘲的笑,“我明白了。”
丹菲觉得他那笑容极其刺眼,忍不住又解释道:“我所追求的,除了公道外,也无非就是安定的日子罢了。我从不奢想过多的东西,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相依相伴,白头到老。景钰你不也一样么?”
她极少称呼他姓名,要不就是喂,要不就是连名带姓地叫,从未亲切地唤他一声钰郎或者四郎,这也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字。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连丹菲自己都没意识到,却像一记重捶砸在崔景钰的心头上。
他仿佛饮了一杯苦酒,五脏六腑都酸楚疼痛,却又觉得一阵迷醉销魂,令人无法自拔。
自己所求,不过为了不负初心。他想要眼前这个女人快乐,也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将就凑合。所以哪怕她没有选择他,他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场面又不自觉地陷入寂静之中。厚重积雪压断了树枝,在清脆咔嚓声中噗地落在地上,惊动了觅食的寒鸟。鸟儿惊慌地飞起,翅膀扑扇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崔景钰认真地看着丹菲,目光清澈而单纯,雪光在他黑眸中凝聚成了日月星辉。丹菲觉得他的双眼犹如漩涡,将她的神智席卷进去,令人无法自拔。
刹那间,山林、天地,统统消失,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俊朗而削瘦的男人。两人身上似乎系着无数条无形的线,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该走了。”崔景钰转折分明的嘴唇轻启,温和平静地说,“离京前估计都不能再见你,今日就当是辞别了。阿菲,你多保重。”
他的脚动了动,往后退了一小步。丹菲的心肺跟着被扯动,一阵难言的痛处自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
她嘴唇无力地张开,半晌方道:“好……好的。你也多保重。”
崔景钰微笑着,深深看了看她。这一眼犹如万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随后,他转身离去。
丹菲呼吸随之一窒,像个木头人一般束手无策,僵硬地站着。
崔景钰走出数步,突然停了下来,而后转过身又朝丹菲大步走了回来。
丹菲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崔景钰将一个长盒递了过来,“你也算做我表妹一场。你成亲,我当给你添妆。”
匣子里是一对嵌蜜蜡的玉钗,嫩黄的蜜蜡打磨成花瓣状,拼成几朵错落有致的腊梅,花朵中间还缀着针尖大的白玉珠子,充作花蕊。这对玉钗论材料,并不是多名贵,却是胜在工艺极好,每片花瓣都形状不同,舒展摇曳,栩栩如生。显然,崔景钰在这礼物上花了一番心思。
两年前的雪地里,丹菲为了折一枝腊梅,跌在了崔景钰的身上。
两年后,他赠自己一对腊梅玉簪,同她告别。
“我反而没有什么可赠你的。”丹菲不免苦笑。她想了想,弯下腰去,从靴梆子里抽出一柄巴掌大的匕首。
“我耶耶的匕首。”丹菲递给崔景钰,“我一直偷偷贴身带着。你出门在外容易遇到风险,这匕首削铁如泥,给你防身吧。”
崔景钰有些犹豫,“这是令尊的遗物。”
“我今后的日子,不是在深宫,就是在深宅,其实也用不上它。”丹菲淡淡笑道,“与其让它蒙尘,不如让它在你身边派上些用场。”
崔景钰将匕首接了过去,揣进了怀里,“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丹菲鼻子发酸,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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