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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针 诸事皆顺


  如果说广州的天气主要为南海的海洋气候所决定,京师这边的影响则主要来自于漠北的旷远高原,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日忽然一场风沙袭来,整个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但天气的恶劣一点也不影响黄谋的好心情,康祥参加御前大比还拿了“总胜”,这别说是康祥绣庄,便是整个潮绣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大事,有了这个成绩他再回潮州府那腰杆就直了,如果老爹一意孤行还一定要讲究嫡长,那他往后就算自立也有足够的资本了。

当然,外盘赢了大钱也是心情大好的原因之一。

“早知道就真押个一千两了。”他不免叹息自己未能完全信任梁惠师。这一次斗绣之前,尽管梁惠师曾一人一针就压制了潮康祥十二年,但在他心里康祥诸宗师也只是技差一筹罢了,现在不同了,这一次梁惠师展现的实力委实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种莫测高深的感觉,以前他只有在高眉娘身上感受到过。

不过,这次赢得最大的仍不是他,又有人压了五千两!梁惠师赔率是一赔二,几天功夫又净赚了五千两,按照这个赚钱速度,背后那个人都快要比国库有钱了!

黄谋听到消息后忍不住想知道那究竟是何方神圣,便让人去取彩头的时候暗中留意潜行跟踪,不料竟真让他窥伺到了端倪——那个神秘赢家虽然中途兜了圈子,最后银子还是运进了西安门外一栋宅子的后门。

“巧了,那个宅子我竟与二舍去过呢。二舍猜猜是那栋?”

黄谋想也不想:“秦少监的外宅?”

“可不就是那!”

对于这个答案黄谋既然有些讶异却并未意外,一来西安门外他去过的宅子就没第二处,二来也是心中早有怀疑:“没想到还真是东厂下的手,他们可真敢!”

那一万两银子确实是运进了秦德威的宅邸中去了,不过没搬进主院却搬到了西厢,手下的人放好银子退下,秦德威看着那白花花叠成一堆的银子眼睛都直了。便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秤出来,竟然是茂源绣庄的管库杨燕武!

他将银子称好了按照成色分成几堆,对西厢内道:“总重是七百六十一斤,折合一万二千一百七十六两,但里头有一半成色不足……”他拿起算盘噼啪敲打:“扣除成色,约莫当足色银九千六百六十两左右。亏了。”

西厢的窗户没全开,里头隐隐坐着一人,声音从窗缝中传出来:“博采的钱能收回九成六,已经是多亏了东厂的面子了。若换了别人去收数,能收回六七成就烧香念佛了——分银子吧。按照约定,秦少监帮我们要回款项,当得二成。”

杨燕武便将那堆银子中的足色元宝挑出来,分出约莫二千两出头来搬到秦德威面前,笑吟吟道:“多谢秦少监照拂。”

秦德威看着这堆银子,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他不是没见过大钱,但几天功夫什么都不做就净赚自己四十年的俸禄,这来钱的速度不禁让他觉得这钱烫手!

他要收时,因嘉靖帝对宦官监视极严厉而害怕,要不收时又哪里舍得!将一个银元宝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终于决定还是拢在了袖中,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上一次比这次更多呢!

因笑了起来:“你们老广真的都有点金指么?抢钱也没你们这么快的。皇爷平时一百几十两银子的花费也要计算的,你们一个眨眼就是上万。”

屋里的人笑道:“这钱是在京师赢的,不是广东的钱。”

“那也是被你们广东人赢的。”秦德威道:“再被你们这么赢下去,怕都要‘竭泽而渔’了,往后京师还有谁敢做盘口。”

屋内的人笑得更大声了:“坐庄的人怎么可能会输,输给我们的银子,他们早从别人那赢回去了。”

秦德威眼眶红了红:“民间这么有钱的么?”

“这是我皇明的德政,藏富于民。”屋内的人道:“这一点银子看起来不少,但在京师这个大盘口里,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秦德威叹息道:“就是可惜了,咱家去广东市舶司的事,皇爷终究没点头。话说你这次北上藏头藏尾的,究竟想藏到什么时候?”

这次市舶司的事情是屋里这个人帮着预判的,而这个预判又与嘉靖帝最后的决定暗合,这事让秦德威躲过了一场灾殃,也正因此他才将此人奉为贵宾。

“快了,快了。在下的罗网已经布好,该入局的人也已经踩进来了一只脚,只等到下一次斗绣结束便大局可定,大局既定,就是我露面之时。”

林叔夜在广州的时候,设想过进京后可能面对的种种困境,毕竟人生地不熟,被别人压着打那也是正常的,不料进京之后诸事皆顺,之前的种种担心都没发生。眼看蚕池献绣夺冠,琉璃厂斗绣也出线了,而且上有秦福罩着,中间有秦德威通声气,从自己接掌凰浦绣庄以来,历次斗绣就没这么顺心过。虽然最近与霍绾儿闹了一场不开心,但霍婉显然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反而是林高二人所乐见的,接下来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凰浦这边赢面不小。

不过有件小事却让他心中有些警惕。

因十六支斗绣队伍便只剩下八支,广东两支队伍同时打入八强,广东会馆的掌柜的大喜,便张罗着要摆酒庆贺。

黄谋正赢钱呢,心情大好,就说道:“你们做生意的,哪能让你们出钱。”便拿出五十两银子来。梁惠师也正得志,添了三十两。

当时林叔夜没开声,林添财道:“阿夜,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林叔夜就笑:“二哥赢了钱,我们可没赢,京师居不易,每天花的钱都像流水一样,这个大头咱们就不装了吧。”

林添财却说:“那怎么行!罢了,绣庄不出,我私人来出好了。”也添了二十两。

一百两银子那都够大摆二十桌上好酒菜了,甚至还能再请几个唱曲的来助兴,这请客就变成了生意,掌柜的自然笑逐颜开。

林叔夜却忽然皱眉,看了林添财两眼,却见舅舅正笑吟吟的什么也没发觉。

回到院子,他与高眉娘议论接下来斗绣的事情时眉头紧锁,别人不好问,林小云问了出来:“庄主怎么了?没拿到‘总胜’不开心么?”

“不是……”林叔夜道:“大家都是广东的绣庄,康祥拿到了,那就跟我们拿到了一样。”

“你们这些读过几本书的就是虚伪。”林小云一点不给面子地嘲讽了一句:“要真这样,那你皱着眉头做什么?”

这时尚有黄娘等人在,林叔夜不好开口,忽然瞥见少了一个人,不禁咦了一声道:“绣奴呢?”

“对哦,她怎么会不在,这可稀罕事了。”

喜妹在旁应道:“上午有两个朝鲜人来找她,她跟姑姑请示后出去了。”

“朝鲜人?”林叔夜讶异:“这是遇到老乡了?”

正说着李绣奴就回来了,小脸有些发红,见到林叔夜,慌张地叫庄主。

林叔夜瞥了她一眼问:“喝酒了?”

李绣奴更慌了。

林叔夜笑道:“我没责你的意思,你见到老乡,便喝了两杯也是应该。”

李绣奴这才定了定心,说道:“那那、那是我老乡,我说起过往,那位官长竟然认得我师父——我济州岛的那个师父。我一激动,就喝了两杯酒。”

林叔夜笑了笑,经过这一年历练,他的眼力也比先前更毒辣了,只瞥见李绣奴眸子有些闪烁,便问:“他是不是让你回朝鲜?”

李绣奴大吃一惊:“庄主怎么知道?”

林叔夜道:“你说话的时候,眸子不正,甚至都不敢看我,可见还有隐瞒。这御前斗绣朝鲜已经出局,跟我们也没什么利害冲突,他们找你能有什么事?又是让你不好对我说的,想来就是鼓动你回国了。”

李绣奴便跪下了:“我受庄主和姑姑大恩,未曾有报,万万不敢想回国的事情。”

“起来吧。”林叔夜淡淡笑了笑:“这也不算什么事。这一年来你也没吃我多少花我多少,倒替我干了不少活,不欠我什么。放不放你走,主要看姑姑的意思。”

李绣奴便看向高眉娘。

高眉娘道:“你也不欠我什么,我愿意教你,是因为你是学刺绣的料子。只要你该学的都学到了,想回国随时都可以。”

李绣奴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口中说:“一切都听庄主与姑姑的安排。”

林叔夜便让黄娘带她们几个绣娘先下去继续做日常练习,林小云装没听见留下了。

屋内只有三人,高眉娘忽然道:“这人留不住了。”

林小云道:“我也看出来了,这个新罗婢就是养不熟!白眼狼啊白眼狼!她一听庄主说看姑姑的意思,马上就望向姑姑,这就是想走的意思了。”

高眉娘叹道:“论技艺,我能教她的都已经教了,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再熬一熬,有些言传手示教不了的东西,她还没学到。”

林小云道:“表哥,真放她走啊。”他在林添财面前暴露了身份,这事林叔夜已经跟高眉娘说了,因此只在高眉娘面前他也不装了:“她现在的技艺,在广东都能和宗师比一比了,回到朝鲜那还得了?肯定横扫无敌啊。这次琉璃厂斗绣朝鲜人又在场亲眼目睹,回到朝鲜多半会推荐给他们国王,那时一场富贵就到手了。至于说什么替她那个朝鲜师父报仇的事,那更是手到擒来。”

他这番话竟是一语中的,朝鲜使团的人的确是这么跟李绣奴说的。李绣奴如果是直接从济州岛前往汉城,那是乡下绣女上京,想出头想报仇肯定都举步维艰,可有了大明这一趟的经历,再回国那就是上国归来了,只要朝鲜使团上报宣扬一番,再加上她已学成的技艺,无论是想在扬名半岛还是想替师报仇那都是易如反掌了。

林叔夜却道:“她一开始就是奔着学绣来的,如果觉得自己学会了,动念回国也是正常的,我们总不能强自将人留下——咱们是绣庄,不是山贼寨子。”

“可姑姑对她全没藏私,该教的都教了,她要就这么走了,说句忘恩负义有些重,可就让人觉得这人不地道。”

“所以我说看姑姑的意思。绣庄没跟她签死契,但按照绣行的师门规矩,姑姑作为师父,能决定她的去留。”

两人一起望向高眉娘,高眉娘的想法却永远都落足在绣道上而不是利益上:“她如果不能熬到最后就走,那刺绣最深的义理便是没学会,这事于她其实是可惜的,不过该怎么选择,最终还是看她自己,而不是我。”

“哈哈!”林小云听了这话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姑姑你肯定还藏了一手的!好姑姑!趁着她不在,你跟我说了罢!”

高眉娘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卧室去了。

林小云看着林叔夜:“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林叔夜哼了一声,眉头又锁了起来。

“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林小云不悦:“我看出姑姑多少有些不开心,那应该是因为李绣奴的事。但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林叔夜叹了一口气,道:“舅舅多半……又赌钱了。”

林小云一怔,随即再拍大腿:“没错!他肯定赌了!而且一定是赢钱了!”

林叔夜咦了一声:“你知道?”

“我原本不知道,他要瞒着你肯定也得瞒着我。他是什么样一只铁公鸡我做儿子的还能不知道?但这次竟然愿意添二十两给会馆做酒席,这一定是赢了大钱高兴冲昏了头——他只有突然发横财的时候,手缝才会松!哟,表哥,你这么皱眉头,是生我爹气了?”

“他是舅舅!”林叔夜叹道:“是抚养我长大成人、与父亲一般的舅舅,我是外甥,能生他什么气?但我娘说的对,赌是恶事与恶业,断不能沾的。其实这事也是我起的坏头,如果不是我海上斗绣时动了歪心思,通过买外盘……唉!或许舅舅就不会就此沉溺了。”

“说的也是,我听阿嫲讲,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赌得可凶了,后来因为什么事情才戒赌的。”

“所以这事,我其实没什么立场好说他,他若怕我不高兴瞒着我,我又没证据,若直接去跟他说这事,他多半还要跟我抵赖。若我暗中先去查证据,那更不像话了,那样舅甥俩都少不得要闹场不开心。”

“所以你是想让我去说对不?”林小云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冷笑起来:“咱们兄弟一场,你跟我耍什么心机!有什么事情直说不就好了?”

林叔夜笑了:“反正也会被你看透,跟直说又有什么区别?”

林小云虽然嘴巴毒,心里还是帮着表哥的,当晚就去找林添财,将表哥怀疑他赌博的事情捅了捅,林添财吃了一惊,林小云见了他的反应就知道表哥没冤枉老头子,忙道:“老头子我估摸着你应该是赢了不少的了,赶紧见好就收吧,要不然再赌下去总要漏风的,回头让姑姑知道,她不好怎么着你,却一定在你面前大棍棒地揍表哥,那时咱爷俩在旁边看着那不难受嘛?到时候她把表哥打到半死吐血的时候,你是劝还是不劝?”

“这个这个……”林添财也知道林添福的性情,知道事情多半会如小云所说的那样,忙道:“真要打狠了,那肯定得劝啊。”

“你不劝就算了,你一劝,哈哈!姑妈的话就出来了!”林小云变了女声,模仿着林添福的腔调,哭道:“兄啊,你还好劝我!你还好劝我!你还记不记得,上京之前我是怎么说来着?阿夜他是个没爹的孩子,你是他舅也是他爹!你这般给他做榜样,将来他能学好?迟早也要做烂赌徒的!与其等到那时,不如我现在把他打死了干净!”

他说着手上就好像拿着条棍棒一样死命地打,虽然是假的却还是看得林添财有些心惊胆战,嘟哝道:“行了行了!我不赌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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