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省亲
柳州,碧水县阿泉村。
从审判后准备伐皖开始,这一年多,白皓修每月寄给村长的钱都是由千机阁的人转交,但不知怎么的,居然越转越多!每个经手的人反向贡献了自己的油水,叫村长收钱都收得眼花。当然他们的名字白皓修也都得记住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碧水县出了个战神级别的大都护,全国青少年楷模,战争年代的标杆人物,那真是天降紫微星,小小的阿泉村成了柳州福地,以后说不定还会变成旅游景点,在这儿建个战神庙受后世香火供奉。
不过村长的老家世代在蓬安县润碧村,当年出了不光彩的事被迫搬迁了,全村人这会儿如坐针毡。蓬安县的县令多次上门请村长回去,但始终无果。
真算起来,他们离开也就六年而已,老街坊四邻都还相熟,这会儿纷纷被县令赶着到村长那儿去探望,说起往事,唏嘘赞叹——
“以往都是咱们不长眼,猪油糊心了呀!”
“就是啊,白大将军那般人物,打从生下来就与众不同,哪是咱们看得明白的?”
“村长,森家人都搬走了哟。前年似乎还在县里,今年又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其实森夫人也是个苦命的,小姐远嫁,老太太三年前走了,老爷的身体也不好。靖少爷是个半大孩子,全家都还靠森夫人撑着呢。”
“诶,村长,你还记得高家的二傻子不?娶媳妇啦!生了个大胖小子。”
“刘家的闺女也考上了公学呢。”
“村长,您的老房子,前几年被县里的人收了,去年又给您重新盖起来。我去看过,跟以前一模一样,哦不,比以前更好些了。您要是肯回去,还是我们的好村长啊!”
“……”
村长听他们说得热闹,心里也暖烘烘的,可只是笑,含糊其辞。
他一点也没有飘飘然的感觉,只想着白皓修离开时满身的伤,想到这短短的时间里从地狱冲到巅峰,多难啊?
白皓修小时候的样子还在眼前呢,从前润碧村的人冷眼相待,村长没往心里去,现在却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了。
因为他也才发现白皓修真的不是池中之物。
平凡的人们对自己的要求普遍是偏低的,可以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但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往往不同,感受到的痛苦比常人更甚,想要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遥远,承担的自然就越来越重。
村长和以前一样,心疼又无奈,现在除了支持白皓修,再无他想。他淡淡地笑道:“我老啦,搬不动啦。这里离二女儿挺近的,不想走了。”
……
热心群众不好打发,况且人人都想看皖州大都护回村省亲的排场。阿泉村也乐得显摆,不撵他们。
于是提前几日,村里边过节了,杀猪宰牛,吹拉弹唱,请来最好的戏班子,北区署衙的灵武者和差役也过来维持秩序。黄家两个女儿带着丈夫和儿女回家,一瞧这架势,心里全是惭愧,六神无主的。但孩子们倒是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家非常有面子。
而很快,村民们听说这是白皓修的新媳妇第一次回家,起哄的更多了!非要照柳州传统习俗准备酒宴不可。村长本来打算自己做饭的,但自作主张的乡亲们跟县令一说,县城最好的酒楼就把后厨搬到家背后的空地上来。这下附近五个村的人都能蹭皖州大都护的饭!
村长简直无可奈何,又是局促,又是欢喜,不过局促居多。白皓修这六年也就跟家附近的几户人打过招呼而已,妥妥的生人勿近。这次他回家探亲可能只计划见十个人,临到头来变成了一个千多个?
但事实证明,村长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白皓修现在哪还在意一干村民的眼光?他从禁区出来有北区署衙的人迎接,听他们把情况一说,交代周围人手的部署,两边再合计一下行程,就没什么问题了。
洛桑很开心,见到这么多热心乡民,说明白皓修的家乡是个很温暖的地方嘛!
白皓修:“呵呵。”
但他会打点人情,也知冷暖,村长以后没准还要回来呢。
进村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白皓修怕吵着孕妇,搂着洛桑直接找村长和家人们,让她先进屋,然后给了县令面子,一路营业。看半截演出,喝酒吃肉,简短地讲了两句话,给乡亲们发了红包,叫他们吃好喝好,才终于进家门。
所有认识白皓修的柳州人惊掉了下巴,刷新了对他的认知,但热闹不减,惊喜更甚!
门一关,白皓修耳边一下子清净了。
二娘子还记着去年的不快,神色僵硬,不敢抬头。大娘子跟白皓修倒是没什么交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表示欢迎。
“快,快来!”村长笑得满脸褶子,眼光盈盈,“你小子真有福气啊。”
白皓修瞧这一屋子儿孙满堂,笑道:“还好吧。”
二娘子谨慎地抬眼瞟他,好像从没见过白皓修这么笑过。再加上洛桑一直都喜气洋洋,活色生香的,二娘子忍不住想,白皓修能有今天……是不容易。
五个圆头圆脑的小孩走过来,仰着脸,齐声喊道:“三舅!”
白皓修笑了一下,弯腰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礼物洛桑已经发过了。
黄家大娘子为他介绍孩子们,再引荐两个姐夫,说:“托你的福,咱们一大家人都回爹这里,从来没这么齐整过呢。”
白皓修眼神一黯,坦然道:“可惜娘不在。”
大娘子一愣,“娘也在啊,她一直都在呢。”
白皓修怔了一会儿,二娘子也在旁边听着,鼻子好酸,走到一边抹眼泪去。
一家人吃饭不谈。
夜深人静时,村长在后院看着天上的星星,“你娘在地下,可以瞑目了。”
白皓修照例给黄夫人烧纸钱。
村长又说:“你媳妇漂亮倒在其次,体贴,善良,心里装着你,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白皓修的一句心里话从嘴边溜出,“可我对不起她。”
村长一怔,吊起眉毛,“啊?”
白皓修觉得自己失言,转过头来,一脸真诚地说:“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村长数落道:“臭小子!还能这样那样的。”
白皓修拨弄着火盆,火光难掩他的思虑和疲惫,黯黯地说:“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成亲早了点。”
村长问:“还早,你都多大了?那些人家的十几岁就当爹,不照样过了?”
白皓修说:“天下没太平啊。”
“那还不是得过日子?”
“……”
“啧。”村长牙疼,叹气,“哎……”
白皓修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村长苦口婆心地说:“天下再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看你就还是个小孩,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啊。”
白皓修问:“刚才不是说我老大不小了嘛?”
村长有点烦:“去去去。”
白皓修笑了起来,凑过去问:“爹,您有没有听那些说书的吹我的牛逼?”
村长小倔一下,“我才不听那些。”
白皓修笑容更大了。他似乎好久都没真心地笑过,也似乎从来没有和村长这么亲近。他现在看老父亲,越看越是熨帖,越觉得自己回了家,终于可以放松自在,插科打诨。
甚至撒娇。
——如果黄夫人还在,那该多好?
“你从小就厉害,”村长发自内心地说:“做到什么程度,爹都不意外的。”
白皓修的眼睛有点酸,“那我要是一事无成呢?”
村长说:“人呐,别把功名看太重。”
白皓修不以为然地终止话题:“行吧。”
村长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白皓修岔开来道:“这三年多亏了明城将军,家里一切都挺妥当的。”
村长说:“那可不是?”然后顿了会儿,有点犹豫地说:“要添丁加口了,家里忙得过来不?要不要我去帮你们带孩子?”
白皓修一怔,回头说:“我正想说呢。但之前你不是写信长篇大论地说打死不出这山?”
村长眼神有些躲闪,笑道:“哎呀,你爹也不知还能活几年呐。我是去看孙子,又不是看你。”
白皓修说:“胡说,你比皖州那些老头硬朗多了。”
村长只是笑笑。
白皓修觉得好奇怪,哂笑一声,“这柳州乱到山里的老爷爷都知道避祸了。”
村长瞪眼,“嘿,这是什么话?”
白皓修一本正经地问:“爹,出什么事了?”
村长想了想,“唉,你记不记得,你正灵院有个同学?”老年人有点记忆力衰退,想不起来:“叫文什么?”
白皓修说:“文禄昭。”
村长点头,“那孩子上次来送你寄的东西,说你现在影响力挺大的,可能有些人不怀好意吗?我也不知道。”
白皓修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村长说:“有三个月了吧。”
白皓修说:“行,我考虑考虑。”
村长讶然,“你不多问几句?”
白皓修理所当然地说:“我还要去漠阳啊,问你问得出什么?”
村长哭笑不得,“臭小子,当了官,尾巴敲到天上去啦!”
白皓修没笑,像是进入工作状态,表情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起来。
村长有些不安,“皓修,不是我瞎打听啊。”
白皓修诚恳道:“爹。无论是乱世还是治世,老百姓都是最有资格发牢骚的,绝没有当官的指责你们的道理。千机阁有变,那是他们的问题,皖州条件差,是我的问题。再说我孝敬你是天经地义,过几年你彻底动不了了,还不得指望我吗?”
村长说:“是了,你小时也经常诡辩来着。在县里上学堂那几年,气得我和先生一宿一宿睡不着啊。可自从去了漠阳,话就没那么多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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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修在家歇了两天,添置了许多东西,然后在启程去漠阳之前,单独跑了一趟南区千鹤城。
阚明瑞的老家,正在举办一场迟来的丧礼。
孕妇避讳丧葬,洛桑就不去了,留在家里等他。白皓修有明城凌志特许,可以用空间跳跃随便乱跑,便带着花淼等随从直接去千鹤城外。
守城大将携上百个灵武者、八百官兵整整齐齐地排队迎接。白皓修到了骑上马,以正规礼制入城,一路哀默,直通阚明瑞家。
阚家的人缘很好,连锁的大药房让他们远近闻名,这葬礼上又有白皓修这种重量级的人物,因此宾客满棚,一点不比前几天的乡里人少。只不过城里人文明很多,规格也高,提前封了一条街,没那么闹哄哄的,也没有过度悲伤,只有肃静庄严。
阚明瑞的死讯,在白皓修获封大都护后才传回来,当时不敢大办。还是前段时间蒲瑾案平反,审判镇撤销了对阚明瑞的判决,柳州将他迎入忠烈祠,可以榕荫后世,光宗耀祖,这才让家人松了口气。不过他的死因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皖州战场牺牲的烈士,仅此而已。
白皓修在街口看到当年的同期生,都是熟悉的面孔,但还真不见文禄昭。同学们都是不太敢抬头看白皓修的,基本上人人心里都有一丝庆幸,这位当年不受人待见的榜首大哥没在柳州任职,真是要感谢那场血雨腥风的西枫通流案啊。
皖州众人下了马,白皓修捧着阚明瑞的骨灰盒,同学们自动给他们让路,安静地跟在后面。进了灵堂,骨灰盒转交给阚家父母,家人低头垂泪。
白皓修瞧见阚明瑞的两个弟弟,是双胞胎,十八岁了,挺拔俊朗,看起来都能顶事,虽然不是灵武者,但没准比他们大哥还更靠谱些。
宾客们随主人安排走完了葬礼流程,没有意外,也没人敢找白皓修瞎打听。但阚家三弟有点按捺不住,朝他这边冲了几次,都被老二按住了。
饭桌上,白皓修跟正灵院相熟的几个人闲聊,不经意地问:“没看到文兄啊?”
同学的头顿时一低,但也不敢不答他的话,“他们家,迁出漠阳了。”
白皓修疑惑,“为何?”
那人摇头,“我们也不清楚。”
邹远道克制不住补了一句:“苗家人也是。”
白皓修说:“我记得这两家是连襟?”
邹远道频频点头,“对对对。”
旁边的同学明显变得紧张了,但邹兄向来不怕事的,接着说:“苗家有不少人在漠阳当差,不过死了一个苗俊彦,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之后就莫名其妙地,陆陆续续离开漠阳,文家大概是被他们牵连的吧。”
此言一出,周围两三个同学呼吸滞重,默默地往旁边退开,清出了一个真空带。
白皓修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由苗俊彦想到了玫敏心的死。
他有点恨明城凌志了。
如果明城凌志早给他一个暗示,一个提醒,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今天,阚明瑞也可能不会死。
散席后,白皓修带邹远道在院子里晃了会儿,尽量不要引人注目,没头没尾地说起这桩案子。
“那岳将军不是在皖州受了重伤?”邹远道脸色不爽,很看不上地说:“本来该引退了,大都护把养女许给他,算全了他颜面,土地封号给够,还不满足,硬留在任上。”
白皓修问:“他还是一直管财务?”
邹远道说:“是啊,黑白两道的钱都管,你当年打下来的郑氏集团就是他分解消化的。大都护不好撤他,所以……”
白皓修沉沉地问:“让阿虓杀了他?”
邹远道突得笑了一下,心惊不已,频频摇头,“唉。”
白皓修同样是唏嘘。他以前见过阿虓的,在玫敏心身边咋咋呼呼,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小孩儿。他即将为人父,想到明城凌志如此对待自己一双儿女,心里面闷得慌。
邹远道平复了心情,接着说:“上个月初动的手,之后阿虓就带着几个随从消失了,正灵院也去不成。”
白皓修又问:“文禄昭呢?”
邹远道说:“你可真敏锐。他对外宣称是跟家人一起走了,但小道消息说他现在帮大都护办事。”
白皓修不置一词。
邹远道知道他是晁都派来处理这事的了,主动交代道:“那岳修兵在你们审判之后,状态一直下滑,跟大都护积攒了矛盾。见大都护杀心起,就把传话的放出去了,我也不知道那见不得人的都有什么,但似乎跟玉奇国的地下组织有关,而他们又牵扯到圣炎上层。”
白皓修的神经一跳,牙根发痒,惹谁不好他妈的惹琾彬洲的人。忍耐着,问:“是原来郑氏的商路?”
邹远道不确定:“也不全是?”
白皓修气死了……他背着骑士誓言缚忍辱负重,殚精竭虑地去谋划,但叫明城凌志营私作乱,一下就给他全破坏了!
现在可能,一切行动都得提前,风险指数飙升。
白皓修忍不住说:“这明城将军也是,招惹谁不好,招惹西方人。”
邹远道很无奈,“还不都是权和利闹的,积重难返。也不能说愚蠢吧,放在和平年代,他们顶多混个军阀。”
白皓修冷冷地说:“可惜……这是乱世。”
邹远道的不安达到顶点,柳州守国门,他决心冲在最前线,忍不住问:“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白皓修摇摇头,无比沉重地说:“我很遗憾。”
邹远道的心跟着沉底了。
白皓修说:“备战吧。”
邹远道一抱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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