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分水岭(上)
朝会首会散了之后,霁慕白在朱雀门外等到家主。
已是黄昏,残阳血染,难掩霁慕霖凝重的脸色。
“先回去吧。”霁慕霖越过他,又补一句:“别多问。”
霁慕白本想提一句夜柏嫣,听家主这么说,只得罢口。
他们回到四枫院,那里暂且成了霁慕家人的下榻处,悬灯纷纷点亮,采办的小厮进进出出,动作很轻,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霁慕苍早早地出来迎,他的身份是大都护的秘书了。本来崇明阁没这个文职,是霁慕霖看在珏夫人的面子上专门为他设的。
“你先去。”霁慕霖挥挥手打发了霁慕白,然后便带着女婿走了。
霁慕白定定地站着,望向家主和父亲的背影,才发现自己的身量已经高过了对方两人,这让霁慕霖原本那山岳般沉重的气势缩水不少。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家主并不高,也没那么伟岸。
“慕洲是静灵界的一份子,不是你们的堡垒,霁慕家也不是固守祖业的土皇帝。如今这天下局势变幻莫测,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啊。”
——夜柏嫣的话余音绕梁,霁慕白感觉脑子里有闷雷过滚,迷茫更甚。
“少爷,少爷?”一小厮唤道:“有您的信。”
霁慕白垂下眼,瞥到一封呈递上来的信件,陌生的字迹——霁慕白公子亲启。
他随手接过,回自己房里去,路上再看了看信封,寄信人叫做,游豫?
奇怪的名字,霁慕白没印象。
信是昀州寄来的,他拆开来,随便扫了几行,更感觉莫名其妙。这陌生人既不是攀关系也不是打广告,而是一副老朋友的语气?开头颇为熟络地寒暄,说自己一切都好,就是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一屁股债暂且躲起来了,还让他不要担心,要吃好睡好,等自己避过风头就再跟他联系。
霁慕白在房里坐着,来回读了两遍,先是一脸迷惑,紧接着眉头越皱越紧,蹭得站了起来。
——这墨水的味道!
他捏着信纸的手在抖,巨大的耳鸣声几乎刺穿鼓膜,血压飙了上来。
霁慕白难以置信地将那信纸贴到鼻下闻了闻,然后拔腿就跑,直奔道场。
咣当!
轻薄的木门被他暴力拉开,震得整座道场哗哗得响。但出乎意料的,里面有人!霁慕霖翁婿二人直愣愣地盯着他——他们居然选择了在这儿谈事情。而霁慕白仿佛看不到似的,冲到尽头拆那暗盒去。
“你,你做什么?”霁慕苍从没见过这样的儿子,吓得他有点懵。
霁慕白置若罔闻,埋头翻找那暗盒中的小零碎,藏在这里的信件也散了一地。终于,他翻出一个手工木盒,里面躺着半块漆黑的墨锭。
那是当年,琾彬洲无聊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做的,里面加了乱七八糟的香料,全凭当时兴趣,连配方都没记下来。因此那味道独一无二,琾彬洲自己也复制不了。当时他们一次只做了一块墨锭,一分为二,琾彬洲临走前取走了另一半......
霁慕白闻到墨锭的味道,和信上的对比,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是他半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身酣畅淋漓的汗水打湿他的衣服。确定了,琾彬洲活着!他来信了。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恍如死神追命,把他喷薄的喜悦瞬间踩得没影。
几乎是下意识动作,霁慕白挥手召风,将一地的零碎全都扫进暗格封住,然后站起来转身立定,父亲正好走到他身前一步,堪堪停下,两个人的阴影互相照在对方脸上。
犹如对峙!
然而灵武者的威压是不容易收住的,尤其霁慕白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他爹一个文弱书生被震得向后一仰,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才知道这个乖顺听话的儿子有如此沛然不可抵的一面。
“那是什么?”霁慕苍喘着气,指那暗格:“你藏起来的是什么?拿出来!”
霁慕白做出保护姿态,一步不退,眼中有火在烧,“父亲不要看。”
霁慕苍瞠大眼:“你说什么?拿来!”
然而霁慕白一步不退,眼里悍然写着——难不成你抢得过我吗?
霁慕霖两眼一眯,低喝道:“霁慕白。”
“……”霁慕白这才动摇了一下。
霁慕苍一看有家主撑腰,自己动手去拿了。
霁慕白不敢推他,意识已经空白,心跳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了。他掌风护着那暗格,控风如控手,转身错步间发力一拧,“咔嚓”一声,直接将那暗格整个从墙上卸下!转眼就要落在他手里。
霁慕霖震惊,瞬发的缚道拉出三道金光朝那暗格射去。
霁慕白的动作比思绪更快,左手从自己腰间划过,别在腰带上的那十二枚手刺中有一枚应手而动,飞出的瞬间竟分裂成无数牛毛细针!那三道金光当即被他的武器撕碎,同时他右手控风将那暗格召回,两手一进一退之间完成攻防,行云流水。
——散樱!
那是将武系的炼器和风系的控制融合到极致的攻击形态,每根手刺都可以无限分裂!霁慕白如今的灵压和技艺只能控制针状的散樱,分散时根根反射灯火,形成粼粼光流,璀璨夺目,散樱也因此得名。但这并不是这套战法的极限,在可预见的未来,霁慕白希望自己的手刺能分裂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那才是杀人于无形的,最残酷的飓风!
霁慕苍见状,冷汗唰得滚落脊背。
“逆子!”他捡起地上崩开的木板,狠狠砸到霁慕白背上,“你竟敢!”
木板碎裂,霁慕白脑子里嗡嗡的,顺势跪了下去。这一板子,轰然打散了他反抗的勇气和热血,唤醒了他对家族的服从和畏惧。于是他没能抱紧那暗格,被霁慕苍一脚踹到远处,便要去拿。
“父亲不要看!”霁慕白跪在原地叫着,声嘶力竭的绝望,已经是在恳求了。可是霁慕苍不理他,径自捡起了一封信。
霁慕白的脑中落下惊雷,炸得他几乎失去意识,透心彻骨的冷——这时他才知道,有些秘密,是家人也不能触碰的。
——苍火坠。
灵火带着冲击力从霁慕白掌中轰出,把地上那暗格点燃又推向墙根,炸成千万碎片。霁慕苍吓了一跳,望向墙边的一瞬,手中信件被霁慕白抽走,在掌中烧成飞灰。这时暗格里的一切在墙角燃烧,灵火在霁慕白脸上明灭变幻,好像烧起来的,是他的灵魂!
霁慕霖刚经历了朝会上的风浪,此刻更是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怒火中烧,冲了上去,一掌拍中霁慕白胸口,将他打得摔了出去。
“语儿!”霁慕苍慌乱地唤儿子乳名。
“霁慕白,”霁慕霖痛心疾首,质问道:“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你要为了自己的私心,弃家族和身份于不顾吗?”
霁慕白嘴角挂着血丝,痛苦的表情变得异常狠厉,抬起头说:“我有!”
霁慕霖震惊地后退两步。
“孩儿辱没家门,令霁慕一族蒙羞!”霁慕白红着眼,嘶声道:“我不配为官为将,甚至……不配为人!请家主大人赐我一死。”
“......”
“......”
时间风化也不过如此。
霁慕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惨烈又慌张地笑了一声,拜服下去,额头触地,露出脆弱的脖颈,就像一个等待铡刀落下的死囚。在长辈的目光中,委屈和羞愤化为千万刀刃将他凌迟。他宁愿有个痛快!
“爹……”霁慕白的声音变成了呜咽,脑袋埋得很低,像要断了一样,“我不孝。”
右手握拳,散樱的手刺应召钻入他手心,霁慕白直起身,毫不犹豫,向心脏刺下。
“不!”霁慕苍大喊。
霁慕霖一个激灵醒来,挥手间一道气刃打出,但太迟,只稍稍带偏了那手刺的方向,最终还是穿胸而过。
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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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第二日,不讨论蒲瑾失踪案了,而是终于,正儿八经地讨论融蛊危机的应对措施。最终决定,璇玑台收归天工府,无面计划资料重开,尽快研制出融蛊解药。
第三日,袁重国也观望够了,将拒审逃逸的蒲瑾定性为重大嫌疑犯,下令全域搜索其下落,而夜柏嫣也因为与他订婚的关系连坐,夜柏府还是停职,接受进一步调查,直到蒲瑾归案为止。
然后,总督大选被推上议程!
枢神府密院主持了会议,怀化春和罗战二人进行自述,将他们担任大都护期间的业绩拿出来一一对比,各项考核,最后进行投票。
最终结果,支持怀化春的:栾洇、喻平真、明城凌志、陆泯安、尚兴垚、庚何庆;支持罗战的:江倚峰、桐月晚。
霁慕霖按慕州惯例,弃权。
由此,怀化春四平八稳地赢得了各州内选的一票,而阮清子的那一票也不含糊地送给了他。袁重国的意见再一次地,不重要了。
当晚,枢神府宣布徽州怀化春继任静灵界第二十三代灵武总督,于三个月后进驻轩辕塔举行就职仪式!
宣读之后,塔顶奏响换届的钟声,烟花齐放,长天不夜。
与此同时,慕州,玉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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