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血缘是一个笑话
眼前是一片白雾。
白皓修迷迷糊糊地听到喧闹之声,像是意识海的冰原上传来的冷风呜咽。
“你们干什么?”
“放开我!”
“王上?王上!”
“我不走……”
“这到底是为什么?”
……
白皓修挣扎着想要醒来,但眼皮似有千斤重,身体也很沉,有时候感觉已经睁眼,但看到一片朦胧,掩盖着华丽的冰晶,以为还是梦,就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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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年四月廿五,晨曦之光洒进白冰殿,折射钻石般的璀璨华彩。
冷巡独自坐在殿前的门槛上,一条腿弯曲,脊背微微蜷缩着,竟显得有些佝偻。寒风掀起他的银发,天光刺眼。他眼神发直,望那冰雕玉砌的世界,风之耳肆意飞了出去,带回的只有风声,像是天地的叹息,绵长而悲凉。
乐园里,已经没有别的族人了。一排排的冰屋萧索而孤寂地睡谷地里,背靠一座高耸入云的断崖,好像被遗弃在世界之外。而之前的一百年岁月就是一场冗长的梦,快乐的、麻木的、屈辱的、遗憾的。
它们是光怪陆离的彩色蜃景,在冷巡脑海中鼓胀生长,但今天它们全部扁平化了,彻底失去了颜色。他觉得自己不配当这个族长,很快就要变成真正的行尸走肉。他的灵魂即将消失,人格和梦想也会化为泡影。
……
白皓修睁开眼,见到冰制的天花板,水晶装饰倒挂下来。身下是坚硬的寒床,四周被折射光线的冰包围了,万花筒一样迷乱。
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挣扎起身,到处都痛。但至少性命无碍,不过消耗太大,身体绵软无力。
白皓修被冰堡的光线晃得眼晕,站起来走出两步,风之耳先行侦查,指明门口的方向,那里似乎存在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身上的衣服怪怪的,白皓修低头看了看,简单素雅的白袍,但却是非常罕见的冰丝质地,还不透光,摸起来冰凉,却能保暖。
“……”白皓修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再看看左手,骨扳指不见了!
风之耳带回衣袂摩擦之声,有人在门口,站了起来。
白皓修一凛,下意识要激发灵力,那信号却石沉大海。
——经脉被封住了?
他提高警惕,却听脚步声沉重地踏在冰上,一步步逼近。白皓修惊疑不定地盯着那边,却恨不得给自己当头一棒,让他从这场诡梦中醒来。
冷巡出现在对面,白皓修第一时间以为是曲魂跑了出来!
不过灵武者的感知全都是真实的。雪王的那张脸,除了眼神中带有岁月的痕迹之外,五官轮廓都跟白皓修生得极像,也不怪梦姬他们会认错。
白皓修的脑袋还在想是不是幻术,可他的心已经明白,这里是哪里,那个人是谁。
“……出来走走。”冷巡道,神情是三分探寻,十分哀默。而在他开口的一瞬,白皓修就红了眼睛,听声音跟自己倒是不像,而且带着很特殊的皖州口音。所以就更不是曲魂出窍,不是幻术,也不是他在照镜子。
冷巡转身又去了,仿佛只是过来叫他一声。白皓修僵硬地迈开腿,浑身关节咔咔作响,一股热浪从脖子下面一圈蒸了上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挪到殿门口,冷巡走到外面去,而白皓修被不高的门槛挡住。见到那重天外般的冰雪世界,他觉得白光刺目,头昏脑涨,大口呼吸着。
没有人。
风之耳满世界乱飞,这个判断不会错的。
白皓修努力把记忆找回来,直到自己被乌唳带进黑腔,然后就到这里了?雪族救他倒是不难理解,可骨扳指为什么会消失,经脉为什么会被锁?昏迷时他还能感觉到的其他的雪族被什么势力带走……这一切究竟什么意思?
“你身上有追踪标记,”冷巡淡淡地说:“我让他们转移了。”
白皓修强作镇定地想,这是暴露领地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生硬地解释说:“这是个意外。”
冷巡轻声说:“我知道。”
白皓修的脑子很乱,接不上话来。
冷巡又说:“你中的圣咒会引发黑灵子自噬,封住经脉好得快些。”
白皓修无言,问:“那扳指呢?”
冷巡一直背对着他,顿了会儿,回头,面露疑惑之色。
“……”白皓修心想难不成搞丢了?
冷巡就着那别扭的角度,深深地打量他,好像想从他脸上看到几分白茵的影子。
白皓修有点躲闪,还是没什么话说。
冷巡转身望那断崖两侧,连绵不绝,隐藏在风雪中的白色山脉,转到北方的平原,只见到一望无际的灰白。
“我想问问你……”冷巡说:“你是怎么看我们的?”
白皓修有点莫名其妙,心说能怎么看啊?
冷巡问:“你觉得我们是杀人如麻的恶魔吗?”
白皓修没出声。
“人类只给我们留了这片荒土,从这儿往北三十里,便是那绝境长城。”冷巡指了一下,背对着,没让白皓修看到他眼里的恨。
“我们和虚兽做邻居,哪里也去不了,空有绵长的寿命,却只能虚耗时空……要是被放逐的兽群也就罢了,起码没那个智力去体会。但我们不是未开化的野人啊……我们和你一样,是一群披着人皮,不容于世的异类!”
白皓修缓缓抬起眼睛,觉得心脏被人用冰棍戳着,忍不住道:“你跟我提异类?”
冷巡失语了。
风声苍凉。
“你早该杀了她的……”白皓修的脸色因痛苦而扭曲,“为什么不?”
冷巡无话可说。
白皓修醒来面对的是一场对质,始料未及,忍不住又问:“她被人驱逐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冷巡还是不吭声。
白皓修说话很轻,但他感觉每个字都像在挣扎和嘶吼——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冷巡彻底沉默了。
是啊,他早该知道的,如果有一天灵武者要消灭他们,白皓修顶多不参与……难不成,还能指望他来拯救么?
白皓修跨出大殿,准备离开。
“所以……”冷巡止住声带的颤抖,慢吞吞地讲:“即便你心存怜悯,你的立场也是十分坚定的了。”
白皓修浑然不解地望着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悲可笑。
“真遗憾,”冷巡仰面叹息:“看来这世上之事十之八九,都是不遂人愿的。”
白皓修问:“你什么意思?”
冷笑自嘲地一笑,“我是觉得,你根本就不该生出来啊。谁想得到她能怀上你?你这样的祸胎,居然能长这么大。”
“……”
白皓修的呼吸很沉重,一股哀伤湿漉漉地包裹着灵魂。就这几个弹指的发酵,他委屈泛滥,悲恨交集。
“你很强,是吧?”冷巡还是只给他一个孤决的背影,“你也很特殊。自从那个蒲先生带来你的消息,我就派人去柳州四处走访……”
白皓修骇然变色:“什么?”
冷巡说:“放心,我们不会轻易跟人类产生交集的,除非迫不得已。”
白皓修有点懵了。
冷巡接着说:“这几年盯着你的人还真不少,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麻烦。虽然我不想认,但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因为你,那些麻烦也会看到我们……就像这次,你虽不是故意,但你已经学会了空间构术,总有人会怀疑,我们和你在图谋不轨。”
“谁怀疑?”白皓修红着眼,质问。
冷巡顾自道:“所以无论如何,你是一个隐患,白皓修,作为雪族的族长,我要除掉你。”
白皓修无意识地眨了下眼睛。
“这里,是我们安居一百五十多年的乐园,也许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冷巡终于回过身,衣袍无风而起,“你知道为什么我不送你走,把追兵引开吗?因为我想在这里,让你解脱。我用雪族最珍惜的家园送你一程。愿你下辈子,不要托生在一个被你痛恨的种群里!”
白皓修啼笑皆非地说:“是我在恨吗?”
冷巡不回答。
白皓修说:“是你在恨。”
冷巡朝前迈出最艰难的一步。
而白皓修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
他这才慌了。
重伤初愈,灵力被封死,冷巡如果真的要杀他……怎么办?
白皓修其实更多的是不懂,难以置信,发达地视力不断描摹眼前那人影的轮廓,却越看越是模糊。他慌乱、难过,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呼吸变得细碎而急促。等到冷巡将他逼退到白冰殿内,竟有种自己当真不该存在的感觉。
——自我怀疑是一种剧毒,碰不得,一发不可收拾。
白皓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稳不倒的。只见冷巡立在门口,逆光剪影,肃然问:“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曲魂幸灾乐祸地重复道。
白皓修有点灵魂出窍了,时间也静止住。现实的自己没有动,而虚妄的自己偏了偏头,看到一个缥缈的影子伸出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转过一双红如鬼灯的眼睛。
“你看,”曲魂笑道:“我要赢了。”
……
虚妄的自己回过了头,和现实的自己重叠,虹膜如血染。
冷巡一凛,却是朝屋顶望。
白皓修也觉得重力突然加倍,随之腾起的是遍布全身的针刺感,是灾难猝不及防,仓皇而至时,极致的危险感应。
一声巨响,白冰殿穹顶具碎,轰然垮塌!对峙的两人猝不及防地被隔开。冷巡知道那攻击来自殿外,霎时间又急又怒,方寸大乱!
——等不得吗?
白冰殿是雪王法术所化,他浑身颤抖着,抬手虚抓,那破碎的穹顶自动愈合,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破,地动山摇,有什么东西在外狂轰滥炸,一次次击打着白冰殿的墙体,冰块爆裂四散,劈头盖脸地垮塌下来。
——为什么还要干扰我?
——是来看笑话的吗?
冷巡恨不得冲潇康咆哮!
他迅速将白冰殿的面积缩小,转化为一个仅七尺见方的球形冰堡,眼下这种结构才能挡住噬神枪。
白皓修跌在角落里,被垮塌的梁柱砸了一下,这会儿站不起来,额角流下一道刺眼的血痕,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
冷巡一面抵挡潇康的气击,一面起手凝出一根冰刺。
白皓修还在想究竟是谁在外面?那种灵压似乎在哪里见过,蓦地身子一震,只感到一股钢冷贯穿胸腔,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汹涌的鲜血冲出喉咙,他的眼睛总算睁大,但插在自己身上的那跟冰刺是何等突兀?
极度的震惊,令白皓修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感觉呼吸困难,徒劳地握住那根冰刺,抬起眼来。
冷巡被他这么呆呆地瞧着,眼前回忆飞闪!二十年前的万峰城外,那片寸草不生的荒田。天很蓝,十五岁的村女穿着粗布麻衣,在田埂上跑跑跳跳,小鹿似的,时不时回头望他一眼,笑得明艳如花。
噬神枪的声音变得朦胧,像天谴时的闷雷,冷巡的眼眶中涌出两行血泪,怔怔地道:“看来我……”
白皓修心想看来什么?
他嘴角挂着鲜血,惨然苦笑,笑出了声,滚滚冰雾从他身上蒸腾而起,瞳孔中血光弥漫,灵压质变。
冷巡警惕地后退,只听那笑声越来越突兀,重叠了虚兽的颤音,变成一声凄厉的长啸——
“大开杀戒吧。”
恶魔呢喃。
“啊!!”
咆哮声中,一股骤然拔高的灵压劈头盖脸地湮灭了冷巡的感知,曲魂放出了一直压在白皓修体内的风暴,涌向四合八荒,势不可挡,且在那其中混着虚兽的邪气,狂暴而起,扶摇直上。
轰!!
冰堡被炸得粉碎,冷巡被冲击波震得飞了出去,白皓修随即追出来,曲魂的灵压撕开阵阵罡风,露出一副冰制假面,漠然狰狞!漆黑的眼洞中红光闪烁,如鬼灯,而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耗损的灵力恢复满点,身体状态拔到顶峰!
彼时二人头顶失去遮蔽,天光大亮,另一道鬼神般的影子从天上飞过,有什么东西将日光切割成锋锐的菱形,掠过眼帘,无形的气击爆破——
果然是噬神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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